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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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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種辦法可以使人無法接近你,要麼是萬人之上,要麼是萬人之下。至少可以說第二種人跟第一種人差不多一樣值得羡慕。微生蟲被人踩死比老鷹被箭射死的可能性更小。我們上面已經說過,微踐者最安全,如果說世上有這種人的話,那就是格溫普蘭和蒂這兩個人;沒有比他們更安全的了。他們共同生活,你為我,我為你,你在我心裡,我在你心裡生活著,簡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心裡充滿了愛情,就跟充滿了使愛情不變的聖鹽一樣;所以這兩個從剛開始生活就相愛的人能夠永遠心心相印,即使到了老年還能保持愛情的新鮮。世上也有愛情保養法。費勒蒙和包西施①的愛情是從達夫尼和史蘿厄的愛情產生的。這樣的老年,這種雖然到了黃昏,仍舊跟黎明一樣鮮豔的老年,顯然是留給格溫普蘭和蒂的。不過他們現在還年輕呢。 ①神話中的一對夫妻,兩人恩愛,後遇朱庇特,求賞給他們同死之福。夫妻倆活了很久,變成了兩棵樹。 于蘇斯像一個臨床的醫生一樣,注視著這個愛情。再說,他有當時叫做「依波克拉特的眼睛」的眼光。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纖弱蒼白的蒂,嘟囔著說:「幸虧她很幸福。」另外有幾次他說道:「對她的健康來說,她還是幸運的。」 他搖搖頭,仔仔細細地讀他的一本書,正讀到其中的《心臟病篇》,這本阿維森納①的著作是伏比斯古斯·福圖納都斯翻譯的(洛文一六五〇年版)。 ①阿維森納(980—1037),出生於中亞細亞塔吉克族的醫學家、阿拉伯亞裡士多德學派哲學家、自然科學家、文學家。 蒂很容易疲倦,常常出汗,精神恍餾,我們還記得,她每天都要睡中覺。有一天,她在熊皮上睡著了的時候,格溫普蘭不在家,于蘇斯輕輕地彎下身子,用耳朵貼在她靠近心臟的胸脯上。他聽了幾分鐘,站起來嘟噥道:「她不能受刺激。一受刺激,病灶就會很快地擴大。」 觀眾還是絡繹不絕地來看《被征服的混沌》。笑面人的成就簡直沒有限量。所有的人都來了,現在不單是薩斯瓦克的居民,連倫敦一部分的市民也趕來看他的戲了。現在觀眾的成分很複雜,不但有水手和車夫,根據瞭解平民情況的尼克萊斯老闆的意見,裡面還有扮作平民的紳士和准男爵。打扮成平民的模樣是優越感的樂趣之一,這在當時是很流行的。貴族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是一種好的現象,說明格溫普蘭他們的名聲已經傳到倫敦去了。肯定的,格溫普蘭的名望已經深入到上層社會裡去了。這是實在的情形。倫敦都在談笑面人。連爵士們經常出入的莫霍克人俱樂部裡也在談論他。 「綠箱子」裡的人對這情況都不瞭解。他們能夠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已經心滿意足了。蒂每天傍晚只要摸一摸格溫普蘭鬈曲的褐色頭髮就陶醉在快樂裡了。在戀愛中,沒有比習慣更重要的了。整個的生命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太陽每天出現,這是宇宙的習慣。天地萬物不過像一個情婦,太陽是情人。光亮好像是支撐著世界的一根刻著光輝奪目的女神的柱子。每天一到那個崇高的時刻,被黑夜籠罩的大地就倚在太陽身上。瞎了眼的蒂在把手放在格溫普蘭頭上的時候,也感覺到溫暖和希望又回到她心裡來。 像這樣兩個互相鍾愛、悄悄熱愛著的苦命人,是能夠永遠這樣相依為命的生活下去的。 一天傍晚,格溫普蘭因為過於幸福,心裡很興奮,好像被花香熏醉了似的,覺得又痛快,又有點兒不舒服,於是他就跟平時演完戲一樣,到離「綠箱子」幾百步的草地上去散一會步。我們每逢情感勃發的時候,就會覺得非到外邊去把心裡的東西吐出來一點不可。夜色黑暗,晴朗,星光很亮。整個集市上闃無一人。這兒那兒,泰林曹草地四周的一個個木板屋,都籠罩著睡意和遺忘。 只有一個地方還有燈亮。那就是泰德克斯特客店的風燈;客店的大門半開半掩,等著格溫普蘭回去。 薩斯瓦克五個教區的鐘樓,一個接著一個用各種不同的聲音先後報過了半夜十二點鐘。 格溫普蘭在想念蒂。他想什麼呢?可是那天晚上,他特別煩悶,心裡又快樂,又痛苦,像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樣,他在想念蒂。他責備自己。這是貶低她。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一種做丈夫的衝動。一種溫柔而又急切的煩躁。他正在越過那道無形的界限,在這一邊是處女,在那一邊是妻子。他不安地質問自己;心裡覺得一陣慚愧。近幾年來,格溫普蘭慢慢地變了,心裡在不知不覺之間滋生了一種越來越神秘的東西。原來的那個害羞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一個焦躁不安的人。我們有一隻光明的耳朵,在那兒講話的是理智;另外還有一隻黑暗的耳朵,在那兒講話的是本能。在這個寬大的耳朵裡,有許多陌生的聲音在出主意。不管這個青年的愛情之夢是多麼純潔,某種濃厚的肉欲早晚總要插到他和他的美夢中間來的。意圖已經不很光明了。大自然偷偷地把欲念滲進了他的良心。格溫普蘭覺得自己在渴望一種充滿著誘惑的東西,蒂身上卻很少這種東西。在他狂熱的時候(他也知道這種狂熱是不健康的),他就在想像中改變蒂的相貌(也許是朝危險方面想),極力把她那仙女似的風貌改變成女人的形象。女人啊,我們所需要的就是你。 愛情不需要過於濃厚的天國情調。它需要的是發燒的身體,激動的生活,散開的頭髮,觸電似的一發不可收拾的接吻,有目的的擁抱。光想著星星,就會縮手縮腳。太空就會壓在你身上。談戀愛過分地想天國,就跟燃料太多的火一樣,火苗兒就給燃料問住。狂亂的格溫普蘭好像在做一個又美麗又可怕的夢;他擁抱著蒂,蒂百依百順,突然一陣眩暈,兩個人就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女人!」他在心裡聽見了大自然的這個深沉的呼聲。他像夢魂繞繞的畢格馬裡翁①一樣,冒冒失失地在自己心靈深處塑造了一個貞潔的蒂的形象;這個塑像的天國味兒太多,伊甸園的味兒太少。因為伊甸園就是夏娃,而夏娃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肉體的母親,世上的乳母,傳宗接代的肚子,乳水不斷的乳房,也是一個替新生嬰兒搖搖籃的女人。有乳房就沒有翅膀。童貞不過是母性的前奏。可是在格溫普蘭的海市蜃樓裡,蒂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沒有肉身的仙體。現在呢,他神思模糊地在想像裡抓緊了那根把每一個姑娘都拴在世上的叫做性的細線,想把她拉下來。小鳥似的姑娘們沒有一個能夠逃脫。蒂也像別的姑娘一樣跳不出這條規律。格溫普蘭雖然沒有完全承認,可是卻模模糊糊地希望她順從這條規律。他雖然不願意這樣想,可是卻不斷地發現自己又落在這個希望裡。他把蒂想像成一個女人。突然來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蒂不但是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仙女,而且還是一個刺激肉欲的女人;蒂的頭靠在枕頭上。他為自己這個對不起蒂的活見鬼的念頭害臊,仿佛犯了讀神罪似的。他盡力抵制這個纏住他的念頭。他不再去想它,誰知過了一會兒又想到這上頭來了。他覺得好像犯了強姦罪似的。對他來說,蒂仿佛是裡在雲彩裡的。現在他膽戰心驚地撥開了這片雲彩,仿佛他揭開了她的襯衣。當時正是四月的天氣。 ①希臘神話中塞浦路斯國王,他雕了一個女像,起名叫卡拉黛婭,他結果愛上了這個雕像。後遇維納斯女神,賜給雕像生命,兩人結為夫婦。 這種天氣,連脊椎骨也有自己的夢想。 他邁著孤獨的人慣有的那種漫不經心的蟎珊的步於,信步走著。在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很容易越想越遠。他想到哪兒去了?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他想到天上去了嗎?沒有。想到床上去了。星星啊,你們看看他吧。 為什麼說是情人?應該說是著了迷的人。被魔鬼迷住,只是一種例外,被女人迷住倒合乎正規。每一個男人都得忍受這種精神錯亂。一個美麗的女人簡直就是個女巫!愛情的真正的名字應該叫作「捉俘虜」。 我們是女人的靈魂的俘虜。也是她們的肉體的俘虜。有的時候肉體比靈魂還要潑辣。靈魂好比情人;肉體簡直就是姘婦。 我們一直在罵魔鬼。其實並不是他引誘夏娃,而是夏娃引誘他。是從女人這方面發動的。 魯西弗爾安安靜靜地打那兒走過。他突然看見那個女人,於是就變成了撒旦。 肉體是未知的煙幕。說起來也是怪事,它用貞節來引誘人。沒有比這個更迷惑人的了。這個不害臊的,還知道害羞呢。 這當兒折磨格溫普蘭,使他六神無主的,是對外表的愛。男人渴望女人裸體的最可怕的時刻。這時候很容易失足。在維納斯潔白的皮膚底下藏著多少黑暗的東西啊! 他心裡有一個東西在高聲呼喚蒂,呼喚處女的蒂,呼喚做男子的「伴兒」的蒂,呼喚蒂的肉體和火焰,蒂的裸露的胸膛。這個叫聲把天神趕走了。一切的戀愛都必須經過這個使理想受到危險的神秘的危機。這是造物者老早安排好的。 這是天上的光亮隱退的時分。 格溫普蘭對蒂的愛變成婚姻式的了。童貞的愛情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現在時候到了。格溫普蘭需要這個女人。 他需要一個女人。 我們看見的是斜坡的第一個斜面。 天賦的本能的召喚是難以違抗的。 所有的女人多麼像深淵啊! 幸虧格溫普蘭除了蒂以外不認識別的女人。他只要她一個人。要他的也只有她一個人。 格溫普蘭模模糊糊地覺得渾身抖得很厲害,這是「無限」的有力的要求。 再加上春天的挑撥。他吸進了星夜的無名的氣息。他欣喜若狂地朝前走。充沛的樹液發散出來的香味,在黑影裡浮動的醉人的熱氣,遠處開放的夜花,錯綜的小巢,流水和樹葉的輕微的聲響,萬物隱隱約約的歎息聲,四五月間的新鮮、溫和以及神秘的蘇醒,都彌漫著性欲的低語,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挑逗,使人類的心靈莫知所雲了。理想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凡是看見格溫普蘭走過的人都會說:「瞧!一個醉漢!」 實在的,簡直可以說春天、黑夜和他這顆心壓得他腳步也踩不穩了。 草地上是那麼岑寂,所以他不時地大聲講話。 人在感覺沒有人聽的時候,反而會自己講話。 他低著頭,背著手,左手放在右手裡,伸開手指,邁著緩慢的步子,踱來踱去。 突然間,他覺得有一個東西塞進他的手指縫裡。 他連忙轉過身來。 他手裡是一張紙,有一個人在他面前。 原來這個人像一隻貓一樣,從他後面偷偷地走過來,把這張紙塞進他的手指縫裡。 這張紙是一封信。 在昏暗的星光底下能夠看見這人矮矮的個兒,面頰豐滿,年輕,嚴肅,從他的灰色斗篷的敞開的地方可以看見他穿一身火紅色的制服。這種斗篷當時叫做「卡帕諾其」,這是一個縮寫的西班牙字,意思是「夜披風」。頭上戴著一頂深紅色的帽子,跟紅衣主教戴的小帽一樣,不過上面有一道金線,表明他是個跟班的。他的帽子上插著一束織巢鳥的羽毛。 他在格溫普蘭面前一聲不響地站著,像夢中的影子。 格溫普蘭認出他是公爵小姐的書僮。 格溫普蘭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一個驚奇的叫聲,就聽見這個侍從用又像小孩又像女人的聲音對他說: 「明天這個時候,請到倫敦橋頭上來,我帶您去。」 「上哪兒?」格溫普蘭問。 「上人家等您去的地方。」 格溫普蘭垂下眼來,看看自己無意識地捏在手裡的信。 等他再抬起頭來,書僮已經走了。 只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遠處很快地愈縮愈小。那就是這個小小的侍從。他在街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看不見了。 格溫普蘭望著侍從消失以後,眼睛又望著信。在生活當中,有時候我們會覺得已經發生的事情好像還沒有發生一樣。因為驚愕的關係,我們一時還跟事實保持一定的距離。格溫普蘭把信湊到眼睛上,好像要看信的樣子,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不能看它。原因有兩個:第一,蠟印還沒有打開;第二,天很黑。過了幾分鐘,他才想起來客店裡還有一盞燈,於是他向前走了幾步,不過看他所走的方向,仿佛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似的。如果有一個幽靈拿一封信交給一個夢遊人,這個夢遊人一定也是這樣走路的。 最後他才下定了決心,連奔帶跑地向客店走去,他站在半開半掩的客店門射出來的光亮中,湊著燈光又把這封沒有啟封的信端詳了一回。封蠟上沒有戳子,信封上寫著「給格溫普蘭」。他拆開封蠟,撕開信封,把信紙打開,放在燈光底下,信上寫的是: 你是可怕的,我是美麗的。你是戲子,我是公爵小姐。我在萬人之上,你在萬人之下、我要你。我愛你。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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