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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七章 巴基爾費德羅鑽通了地道

  人生最要緊的事是忘恩負義。

  這一點,巴基爾費德羅的確做到了。

  他從約瑟安娜那兒得到了許多恩惠,當然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報復。

  我們附帶說明一下,約瑟安娜長得漂亮,高高的個兒,年青,有錢有勢,有名望,巴基爾費德羅卻長得醜,矮,老,窮,寄人籬下,默默無聞,這一切,他都要報復。

  黑暗之子怎麼能夠饒恕光明呢?

  巴基爾費德羅是愛爾蘭人,但是他背棄了愛爾蘭;壞蛋。

  巴基爾費德羅只有一樣東西博得人家的好感,那就是他有一個很大的肚子。

  一般人總認為大肚子是心眼兒好的記號。可是這個大肚子卻跟巴基爾費德羅的偽善狼狽為奸。因為這個傢伙是一個壞種。

  巴基爾費德羅多大歲數?很難說。反正跟他現在的計劃正合適。他臉上的皺紋和灰白的頭髮看起來是老了,可是從精神的活動來看,卻又顯得很年輕。他的動作又敏捷,又拙笨,又像河馬,又像猴子。當然是保工黨人;誰知道,說不定是共和黨人呢?可能是個天主教徒;毫無疑問,也是個新教徒。可能是擁護斯圖亞特的;更可能是擁護勃隆斯威克的。「擁護」只是在同時又「反對」的時候才有力量。巴基爾費德羅就是運用這種機智。

  拔海洋瓶塞的職位並不像巴基爾費德羅說的那麼荒唐可笑。加西一費朗台在他的《海洋航路志》裡反對(當時稱為痛斥)對沖上岸的東西(即所謂漂來物權)的掠奪;並且反對沿海居民的掠奪。他的抗議曾經轟動英國,結果對遇險的船有這樣一種改進,那就是規定家具雜物和財產應由海軍元帥沒收,而不應由鄉民盜竊。

  所有沖到英國海岸上的東西,貨物啦,船殼子啦,包裹啦,箱子啦,等等,都歸海軍元帥所有;可是,從這兒能看出巴基爾費德羅所鑽營的位子是很重要的,貯藏消息和情報的容器在海軍部裡是特別注意的。船舶失事對英國來說是一件提心吊膽的事。航海是它的生命,船舶失事是它的憂慮。英國一直在注意海洋。遇險的船丟進海裡的小玻璃瓶,裡面裝著從各方面看起來都是貴重的報道。這是關於失事的船、船員,出事的地點、時間,出事的具體情況,刮壞船隻的風向和把瓶子送到海岸上的海流等等的報道。巴基爾費德羅弄到手的這個位子現在已經廢除了一百多年,可是在當時有很大的作用。最後一個負責人是林肯州陶了頓的威廉·赫賽。負責這種工作的人好像是海洋物品報告員。所有封好的容器,不管小瓶子也好,長頸瓶也好,甕也好,凡是被潮水沖到英國海岸上來的都要送到他那兒。只有他有權啟封,他首先得知其中的秘密,他把這些東西整理好,加上標簽,放在檔案櫃裡。現在英吉利海峽的島上還在用的「文件入檔」這句話就是從這兒沿用下來的。不過事實上也採用了慎重的措施。規定所有的容器必須在海軍部的兩個審查官面前啟封。審查官必須會同漂泊物品科的負責人在啟封記錄上簽字。但是審查官必須宣誓保密,所以巴基爾費德羅還是有一定限度的自由處理的權限。關於事實的隱瞞或者暴露,多多少少要由他來決定。

  這些水上的易碎物品並不像巴基爾費德羅向約瑟安娜說的那樣稀少而且無關重要。有的固然馬上到達了陸地,有的卻在許多年以後才漂到海邊。要看風向和海流來定。把瓶子扔進海裡的辦法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像上謝恩供一樣已經過時了;可是當時的宗教氣氛很濃厚,人們在臨死的時候都願意趕快把他們的思想傳遞給上天和人類,有時這些海上的通報在海軍部裡是很多的。在渥德連宮堡(這幾個字是古寫)保藏著的一張羊皮紙上有詹姆士一世的英國財政大臣薩福克伯爵的批語,證明在一六一五年內就有五十二個用柏油封口的長頸瓶、膀胱和容器,裝著船隻沉沒的記載,送到海軍元帥那兒的檔案櫃去登記。

  宮廷裡的職位好像一滴油似的,不停地擴散。所以門房可以做到大臣,馬大可以做到警官。巴基爾費德羅所想望並且獲得的職位本來都是由心腹人擔任的;伊麗莎白認為應該這樣辦。在宮廷裡,所謂心腹就是密謀,所謂密謀就是發跡。做這個官的人慢慢的就會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既然他是神職人員,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僅次於宮廷神職人員的地位。他享有進入王宮的權利,我們要聲明一下,那就是所謂humilis introitus(卑躬屈膝)地進去的。甚至還可以走進寢宮。因為按照習慣,在必要的時候,他必須把他的發現通知陛下本人,這些東西常常是稀奇古怪的,人們在絕望時所作的遺囑啦,對祖國的告別書啦,揭發海運方面的舞弊啦,海上的罪行啦,獻給王座的遺物啦,等等,必須把他的檔案隨時報告宮廷,必須不時把這些不吉的瓶子的情報報告陛下。這是一個黑暗的海洋辦事處。

  伊麗莎白很喜歡講拉丁話,所以在她執政的時候,每一次漂泊物科長蒲克州古萊的湯菲爾送一份文件給她的時候,總是問:「Quid mihi scribit Neptunus(海神寫信告訴我什麼事情呢)?」

  地道鑽通了。白蟻勝利了。巴基爾費德羅鑽到女王那兒去了。

  這就是他所想望的東西。

  是為了發財嗎?

  不是的。

  為了破壞別人的幸福。

  這才是他最大的幸福。

  傷害別人是一種享受。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雖然模糊,可是卻毫不容情的、念念不忘的害人的願望。但是巴基爾費德羅卻有這種固執的決心。

  這個念頭像惡狗一樣,咬著他不肯放鬆。

  覺得自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使他心裡暗自高興。他只要能夠咬住一個獵獲物,或者能夠十拿九穩地做一件壞事,他就什麼都不想望了。

  他一想到別人嚇得渾身冰冷,他就高興得渾身發抖。

  做一個壞人,跟發了財是一樣的。像這樣的一個人,大家都認為他很窮,事實上的確如此,但是他有百萬個邪念,他愛之勝過百萬家產。這也就是所謂「各隨所好」吧。來一個惡作劇,跟開一個善意的玩笑一樣,這比金錢更重要。對受害人來說固然不好,可是對做這個惡作劇的人來說卻是好的。跟紀·福克斯一起進行教皇派的火藥陰謀的加特斯培,就說過這樣的話:「看看議會飛上天空,給我一百萬金鎊也不換。」

  巴基爾費德羅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是一個頂卑鄙,頂可怕的人。一個嫉妒別人的人。

  嫉妒這個東西在宮廷裡總是有用武之地的。

  宮廷裡有的是莽漢,懶鬼,閑得無聊專門搬是弄非的財主,愛戰岔子的寶貝,愛說使人難堪的話的傢伙,供人開玩笑的人,說俏皮話的傻子,他們不跟嫉妒的人打交道是不成的。

  你聽見人家的壞處心裡覺得多麼開心啊!

  嫉妒是偵探的溫床。

  天生的情欲——嫉妒和社會的機能——偵探有極端相像的地方。偵探像狗一樣,替別人追逐獵物,嫉妒的人卻像貓一樣,是為了自己。

  凡是嫉妒的人都很殘酷。

  巴基爾費德羅還有別的特點:他慎重,緘默,對人和氣。他把什麼都藏在心裡,暗地裡培養自己的仇恨。一個人過份的謙卑,就暗示著他的虛榮心特別強。他所奉承的人都愛他,其餘的人都恨他;可是他覺得恨他的人嘲笑他,愛他的人輕視他。他忍耐著。他無可奈何,所有這些傷心事都在他心裡悄悄地、忿忿地沸騰著。他憤恨,難道說這些流氓有權利這樣對待他!他暗自發狠。忍氣吞聲,這是他的特別本領。內心裡蘊藏著的強烈的忿怒,達到了發狂的地步,不過這是藏在灰裡的黑色火焰,外面是看不出來的。他是一個問在肚子裡發脾氣的人。表面上總是笑嘻嘻的。他誠懇,殷勤,溫柔,和藹,謙讓。不管對什麼人,不管在什麼地方,他總是鞠躬。哪怕是一陣風刮過,他也一躬到地。有一條蘆葦似的脊骨實在是幸運的來源!

  這種隱蔽起來的惡毒的人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少。我們生活在許多不吉利的爬蟲中間。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壞蛋呢?這是一個痛心的問題。夢想家常常在想它,思想家永遠無法解答。所以哲學家的憂鬱的眼睛總是注視著這個叫做命運的黑暗的大山,罪惡的巨鬼把一把一把的長蟲從山上撒到世間來。

  巴基爾費德羅身體肥胖,臉頰瘦削,有一個寬闊的胸膛和一張瘦骨嶙峋的臉。短短的指甲上有一條條的溝。手指骨節突出,大拇指是扁平的,粗頭髮,兩鬢離得很遠,額角又寬又低,只有殺人犯才有這樣的額角。一雙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亂的眉毛掩蓋住。彎鼻子又長又尖又軟,差不多能碰著嘴唇。巴基爾費德羅哪怕完全穿上皇帝的衣服,也只有一點兒像多米希安①。他那張酸臭的黃臉好像是粘糊糊的麵團捏出來的;一動也不動的兩頰好像是油灰做的;臉上佈滿了各種難看的、固執的皺紋,牙床骨的棱角很大,厚厚的下巴頦兒,卑賤的耳朵。在休息的時候,從側面看起來,他的上嘴唇翹成一個銳角,露出兩枚牙齒,仿佛在看人。牙齒可以看人,正像眼睛可以咬人一樣。

  ①羅馬皇帝。

  忍耐,節制,克己,緘默,自製,愉快,謙恭,溫和,斯文,認真,純潔,巴基爾費德羅一切都有。就因為他有這些美德,才把美德玷污了。

  巴基爾費德羅不久就在宮廷裡站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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