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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英國健全的社會原理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國家也是這樣重建的。同時也恢復了美麗的文學。大家輕視莎士比亞,崇拜德萊頓。「德萊頓是英國和本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翻譯《亞奇托費爾》的亞拖伯雷曾經這樣說過。就在這個時期,蘇梅士駁斥和侮辱《失樂園》的作者,於是阿弗朗失的郁埃主教就在信上對他說:「彌爾頓①這樣的無知之輩,哪裡值得您浪費精力?」什麼都復活了。一切都各就各位了。德萊頓在上,莎士比亞在下;查理二世在王位上,克倫威爾在絞架上。英國又從過去的狂妄與羞辱中抬起頭來了。君主政體恢復了國家的秩序和文字的正統趣味,這對國家來說,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

  ①彌爾頓(1608—1674),英國作家,《失樂園》的作者。

  有多少這樣的好事,居然還有人不承認,真是難以置信。沖著查理二世轉過背去,對他登極時的那種寬宏大度不表示感激,難道這不是令人痛恨的事嗎?所以正直的人對林諾·克朗查理爵士十分痛心。國家幸福了,而他卻噘著嘴賭氣,這簡直是精神錯亂!

  不錯,我們知道在一六五〇年上議院曾經頒佈過這樣一個文告:「我贊成廢除君主政體和貴族制度,宣誓效忠共和政體。」而克朗查理爵士以曾經發過這種荒謬的誓言作藉口,住在國外,儘管舉國幸福繁榮,他卻認為自己只有獨自傷感的權利。他鬱鬱不樂地尊敬已經不存在的東西,奇怪地留戀著已經變成泡影的事物。

  對他饒恕是不可能的;連心腸最軟的人也同他斷絕了關係。有些尊敬他的人,很久以來一直認為他置身共和分子中間,只是為了就近觀察共和部隊的缺點,等到為國王的神聖事業進行鬥爭的日子一到,可以更有效地打擊它。像這樣潛待時機,以便從背後殺死敵人,也是屬￿效忠國王的範疇的。本來大家期待于克朗查理爵士的,就是這樣的行動,大家對他多麼周到啊。可是大家看到他堅持不懈地忠於共和政體,也不得不放棄原來的看法了。顯然,大家已經公認克朗查理爵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厚道人的這種解釋,既像孩子的固執,又像老年人的偏頗。

  可是嚴肅的人,耿直的人,就不會這樣了。他們詛咒這個變節者。愚蠢固然有自己的權利,可是也有一定的限度。你可以做一個野人,但是不應該造反。再說,克朗查理爵士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呢?逃兵。他離開了自己的陣營——貴族階級,加入了敵人的陣營——平民階級。這是一個忠實的叛徒。這個「叛徒」背叛了強者,效忠弱者。說實在的,他拋棄的是勝利者的陣營,他依附的是戰敗者的陣營。由於他「大逆不道」,他犧牲了一切,犧牲了政治特權、家庭、上議員的頭銜和祖國。除了受人嘲笑以外,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流亡異鄉以外,什麼好處都沒有。可是這一切證明什麼呢?證明他是一個大傻瓜。同意。

  顯然,這是個叛徒,同時也是個傻瓜。

  只要不給別人立壞榜樣,做什麼樣的傻瓜都悉聽尊便。我們只要求傻子老老實實,這樣他才可以說他是君主政體的基礎。克朗查理的思想狹隘到使人難以想像的地步。革命的幻影迷得他眼花繚亂。他受到了共和政體的蒙蔽,後來又被拋棄了。他是他的國家的恥辱。他這種態度是十足的大逆不道!他離開自己的國家,就是一種侮辱。他像逃避瘟疫似的,躲開公眾的幸福。他自願走放逐的路,只是為了避免看到舉國狂歡。他把王位視作傳染病。他是被他叫作驗疫所的王國的歡樂中的一面黑旗。怎麼!他居然對重建的秩序,興盛的國家,復興的宗教這麼仇視!居然在寧靜的生活裡投下一個黑影!憎恨興高采烈的英國!甘心作蔚藍的晴空中的一個黑點!這簡直是一種威脅!他居然反對全國人民的意志!不同意全體人民所同意的東西!如果不是滑稽,就是令人討厭。這個克朗查理沒有注意到大家可以跟著克倫威爾走入歧途,但是應該跟著蒙克回來。看看人家蒙克。他統率共和政府的軍隊。流亡國外的查理二世聽說他為人剛正,寫了一封信給他。蒙克是個德智兼備的人,起初隱蔽不動,後來突然間率領軍隊解散了反叛的議會,把國王擁上王位。蒙克被封為阿爾倍馬爾公爵,獲得拯救社會的榮譽,發了大財,替他那個時代增添了不朽的光輝,得了嘉德勳位,還有葬在西敏寺的希望。這才是一個忠君報國的英國人的光榮。克朗查理爵士絕不會想這樣盡自己的責任。他固執地迷戀著流亡生活。拿空話安慰自己。驕傲使他麻木。其實什麼良心啦,人格啦,等等,到頭來也不過是幾個字眼。我們必須往深處看。

  克朗查理沒有往深處看。他的良心有近視病,在採取行動以前,他先湊到跟前仔細瞧瞧,嗅嗅味道。這就是他令人討厭的地方。一個心靈脆弱的人做不了政治家。把良心看得太重,往往使人優柔寡斷。顧慮好像一個面對權杖而沒有胳膊的殘廢人,一個面對著結婚幸福的閹人。千萬要小心,這種顧慮會把你引得太遠。不近人情的忠實如同一條通到地窖裡去的扶梯一樣。一級,一級,接著又是一級,你就到了黑暗裡了。聰明人會退回來,只有傻子才留在那裡。良心不應該隨隨便便這樣認真。不然,你就會一步一步陷入政治節操的黑暗裡。結果就無法自拔了。克朗查理爵士的情況就是如此。

  到了末了,這些原則就變成了深淵。

  他雙手背在身後,沿著日內瓦湖散步,多麼好的前程!

  在倫敦,大家有時提起這個流亡者。他在輿論法庭之前差不多可以說是個被告。有的人替他辯護,有的人攻擊他。辯論結束之後,幸虧他愚蠢無知,才宣告無罪。

  前共和政府的許多熱心家,現在都依附斯圖亞特王朝了。這一點是值得表揚的。當然,他們多少總要說他幾句壞話。和氣的人總是討厭頑固分子的。有一些受皇上寵倖,在朝裡地位高的知情達理的人,對他這種可惡的態度討厭透了,於是就自然而然地說:「他沒有回到皇上這兒來,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好位子……」「他想要大法官的位子,可惜皇上已經給了哈以德爵士了,」等等。他的一個「老朋友」甚至低聲說:「這話是他親口對我說的。」林諾·克朗查理雖然深居簡出,有時也會碰見幾個被判了罪的流亡者,或者犯了弑君罪的人(像住在洛桑的安德烈·布魯東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上邊的這些話也會傳到他的耳朵裡。克朗查理不過微微地聳一下肩膀,表示他毫不在乎。

  有一次,他聳聳肩膀,又嘟嘟囔囔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可憐那些相信這種事情的人。」

  4

  連查理二世這個好人也瞧不起他。在查理二世統治下,英國不單單是幸福,而是欣喜欲狂。復辟好像重新上漆的一幅年深日久的發黑的油畫;過去的又重新出現了。美好的古風也跟著來了,美麗的婦女又出來治理國家。愛浮林就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在他的日記裡可以看到:「窮奢極欲,褻瀆聖器,淩辱上天。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親眼看見國王在遊戲殿裡跟朴茨茅斯、克莉夫蘭、馬薩林和另外兩三個宮女在一起;所有的宮女都差不多不穿衣服。」我們覺得這種描寫有點兒不懷好意,不過,愛浮林是個愛發牢騷的清教徒,沾染了共和政體的夢想。他自然不會欣賞各國的君王在這些盛大的巴比倫式的狂歡中所作的有益的榜樣,這種狂歡畢竟帶來了享樂的資料。他不懂得惡習的用處。有一句格言說:要是你喜歡風騷女人的話,那就不要革除大家的惡習。要不然,你就是個愛蝶而滅蛹的傻子。

  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查理二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一個叫克朗查理的叛徒,可是詹姆士二世卻很注意。查理二世的統治,比較馬虎,他就是這個作風;我們必須承認,他的成績倒不怎麼壞。有時水手會在擋風的繩子上打一個松松的結,風一吹結子就緊了。這就是風暴愚蠢的地方,老百姓也是如此。

  松松的結很快就變成一個抽緊的結。查理二世的王朝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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