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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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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差不多光著身子。身上還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凍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樣銳利,割傷他的皮膚。他雖然覺得冷,可是嬰兒卻暖和了。他失掉的東西並沒有丟掉,是她得到了。他發現這種溫暖使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重新獲得了生命。他繼續前進。 他緊緊地抱著她,不時彎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腳,免得被凍傷。 有的時候,喉嚨裡幹得冒火,他就拿一點雪放在嘴裡咂,雖然暫時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卻覺得發燒。想減輕卻反而加重了。 暴風雪強烈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說暴風雪可以跟洪水一樣釀成大災的話,這兒就是這種情形。暴風雪掃蕩著海岸,同時也攪動著海洋。這可能就是迷路的單桅船在同暗礁鬥爭中遭到破壞的時候。 他在北風中前進。穿過廣漠的雪地,朝東走去。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很久看不見煙了。像這一類指路的目標,在黑夜裡很快就會消失的;何況熄火的時間也早已過了。再說,他也可能弄錯,說不定他走的這個方向既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 既然說不定,他就堅持下去。 嬰兒哭了兩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搖,她才安靜下來,不哭了。末了,她又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他雖然自己凍得發抖,卻覺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時地把她脖子周圍的衣眼裡緊,免得敞開的地方結霜,免得衣服和嬰孩之間有融化的雪水流進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風把積雪堆在低窪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鑽進雪裡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裡掙扎著前進。他用膝蓋頂著雪前進。 穿過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風掃清了積雪。他發現地面上有薄冰。 嬰兒溫暖的呼吸噴在他臉上,使他覺得暖和了一點,可是過了一會兒,水氣在他的頭髮上凝結起來,變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覺得一跌倒就爬不起來了。他累極了,跟那個斷了氣的女人一樣,他覺得黑暗會把他壓在地上,冰凍會活生生的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懸崖的斜坡,逃出危險;他走進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來;今後只要跌一交就會死掉。一步走錯、就到了墳墓裡了。無論如何不能滑倒。他連摔倒再跪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可是到處都很滑;各處是霜和堅硬的積雪。 他帶著這小傢伙走起來很困難;對這個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來說,她不但是一個重擔,而且是一個累贅。他占住了他的兩個胳膊。不拘誰在冰上行走,兩隻胳膊自然而然的就變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體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這兩隻胳膊。 他不使用它們。他不停地走著,不知道帶著這麼個重荷結果會落到什麼地步。 這個嬰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這杯苦水就溢出來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樣,一步一搖,維持著身體的平衡,誰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奇跡般的技巧。但是我們再說一遍,說不定在遙遠的黑暗裡,那位母親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走的這條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個趔趄,滑了一下,站穩,把嬰兒抱緊,給她蓋好衣服,把她的頭裡起來,接著又滑了一下,就這樣一滑一滑地蹣跚著前進。卑鄙的風在後面推著他。 看樣子他多走了許多冤枉路。他當時大概是在後來建立的賓克利夫農場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說,在現在叫作春園和派遜奈奇院中間的那一帶地方。現在的耕地和房屋,當時卻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個世紀就變成了城市。 刮得他睜不開眼的冷冰冰的暴風停了一會兒,孩子突然看見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積雪雕出來的三角牆和煙囪,這不是黑影,而是畫在烏黑的背景上的一個白色的城市,跟我們現在叫作底片的東西一樣。 有屋頂,有住房,原來是住人的地方!終於到了有人類的地方啦!他感到無窮的希望。一條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呵,陸地!」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他加快了步子。 他終於同人類接近了。終於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一種叫做安全的東西突然溫暖了他的心。厄運過去了。再也沒有黑夜、冬天和風暴了。可能遭到的災難仿佛已經撇在身後。嬰兒已不再是一個累贅。他差不多是在奔跑。 他的兩隻眼睛死盯住那些屋頂。那裡就是生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有如死人從半開的墳墓的蓋子裡往外張望。剛才看見的煙就是這些煙囪冒出來的。 現在已經不冒煙了。 不一會兒,他就走近了這些有人住的地方。他走到一個城市的近郊。這是一條不設柵防的街道。在那個時期,晚上在街道上設柵欄的習慣已經廢除了。 街頭上有兩座屋子。屋裡沒有燭光,也沒有燈光,整整一條街,整個城市,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如此。 右邊的房子只能說是一個屋頂,再也沒有比這更簡陋的房子;泥牆,草屋頂,屋頂很大,牆壁很矮。牆根一棵高大的尊麻居然能達到屋簷。這所茅屋只有一個狗洞似的門和一隻牛眼窗。門窗都是關著的。旁邊的豬圈裡有豬,這說明草屋裡也有人。 左邊的那座房子又高又大,完全是用石頭造的,屋頂是石板蓋的。也是門窗緊閉。這是有錢人的家,對過是窮人的家。 孩子毫不猶豫地走向這座大房子。 兩扇沉重的橡木門釘滿了大釘子,使人一望而知在門後面有結實的門閂和鎖。門上裝著一個鐵門錘。 拉起門錘的時候有些困難,因為他那一雙凍僵的手已經不像手,簡直像樹樁子了。他敲了一下。 沒有人答應。 他又敲了兩下。 屋子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他又敲第三次。還是沒有聲音。 他想他們都睡著了,或者不願意爬起來。 他便轉身到茅屋去。他從雪裡拾起一塊石頭,敲那扇小門。 沒有人答應。 他踮起腳尖用石頭不輕不重的敲玻璃窗,輕得敲不碎玻璃,重得使人能夠聽見。 沒有聲音,沒有腳步聲,沒有燭光。 他想這裡的人也不願意爬起來。 石屋和茅舍都對落難的人裝聾作啞。 男孩子決計再走遠點,沿著有兩排房屋的地岬似的街道向前走去。街上很暗,與其說是城門大街,倒不如說是兩個懸崖間的縫隙。 第四章 另外一種荒野 孩子剛才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威茅茨。 當時的威茅茨可不是今天這個受人重視的華麗的威茅茨。古威茅茨不像現在有一座完美的長方形碼頭、紀念喬治三世的一座雕像和一家客棧。這是因為當時喬治三世還沒有生下來。由於同一原因,人們還未在東山的綠色斜坡上,用削去草地、露出白堊質泥土的辦法,勾劃出一個占地一英畝的「白馬」。馬背上馱著國王,馬尾,為了向喬治三世表示尊敬,對著城市。這樣的榮譽,說來也是應該的。喬治三世晚年喪失他青年時代從未有過的智慧,自然不能對他統治時期的災難負責。他是沒有罪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有雕像呢? 一百八十年前的威茅茨同雜亂的「拋物遊戲」一樣整齊。據說仙女阿斯塔羅絲背著一個萬寶囊到幾間來遊戲。萬寶囊裡什麼東西都有,甚至有許多小房子,房子裡還有許多好心眼的女人呢。許許多多的棚屋亂七八糟地從仙女的口袋裡撒到地上,這就是威茅茨的亂糟糟的房子。當然,棚屋裡也有好心眼的女人。現在的「音樂家之家」這所房子就是那種房子殘留下來的一個標本。這是一堆零亂的雕花木屋(木頭都生了蛀蟲,可以說這是另外一種雕花吧),一堆歪歪斜斜,搖搖晃晃,簡直無法形容的建築物,有的用柱子撐著,擠在一起,免得被海風吹倒,中間拙劣地留下一條窄狹的空隙,算是彎曲的街道,每逢春秋大汛,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都變成了澤國。一堆老祖母似的房子拱圍著古老的教堂。這就是當時的威茅茨。威茅茨好像一個拋在英國海岸的諾曼底人的村莊。 旅客走進酒店(現在都變成了大飯店),不能豪華得吃一盆煎魚,喝一瓶二十五法郎的酒,只好委屈一下,喝一盆兩個銅板的魚湯,不過這盆湯倒是別有風味。實在可憐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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