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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二章 雪的破壞力

  這孩子跟著腳印走了一會兒。真不幸,腳印愈來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層層地落下來。這正是單桅船在海裡作垂死掙扎的時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樣遭殃,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橫在面前的是重重疊疊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跡以外,什麼援助也沒有,所以他把它當作引導他走出迷宮的線索,一點不敢放鬆。

  腳印突然沒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們蓋起來,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禿禿的,沒有一個斑點,沒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東西。現在地上是一條白毯子,天上是一條黑毯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個走路的女人仿佛飛走了。

  孩子彎著身子,絕望地找來找去。白費力氣。

  他站起來的時候,仿佛聽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聽到聲音。好像是一個聲音,一個人呼吸的聲音,黑暗的聲音。不像畜生,而像人類,不像活人,而像鬼魂。這是一個聲音,夢裡的聲音。

  他仔細瞧了瞧,什麼也瞧不到。

  橫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寬廣、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聽了聽。他剛才好像聽到的聲音消逝了。說不定他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又聽了一會兒。萬籟無聲。

  他在大霧裡走呀走的,這大概是一個錯覺吧。他繼續向前走。

  他信步走著,領路的足跡已經沒有了。

  他剛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他不再懷疑了。是一聲歎息,幾乎可以說是哭聲。

  他轉過身來,向黑暗裡望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見。

  聲音又響起來了。

  如果陰曹地府能發出叫聲的話,一定是這樣的聲音。

  沒有比這更動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聲音了。因為確實是一個聲音,是一個從靈魂裡發出來的聲音。這聲音裡有一種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動。不過像是無意識的。這是一種類似痛苦的叫聲,不過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發出求救的聲音。這個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呼吸的叫聲,既像結束生命的咽氣聲,又像生命開始、呱呱墜地的哭聲。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是幽暗中的悲哀的祈求。

  孩子向遠近上下,到處看了一遍。什麼人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

  他聽了聽。聲音又響起來了。他聽得清清楚楚。有點像羔羊的叫聲。

  他害怕了,打算馬上逃走。

  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是第四次。聽起來怪悲慘,怪可憐。使人覺得這個聲音經過這最後一次與其說是自覺的,不如說是機械的努力以後,也許就永遠消逝了。這是一種臨終的請求,一種沒有把握的、出於本能的向曠野求救的呼聲。這是垂死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呼求天命的低語。孩子朝著聲音來的方向走去。

  他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他繼續一面搜索,一面前進。

  呻吟聲還在繼續。剛才還含糊不清,現在聽得清楚了,幾乎帶一點兒顫音。孩子離這個聲音很近。但是它究竟在哪兒呢?

  他離這個呻吟聲很近。顫抖的哀怨在空間裡從他身旁飄過。人類的歎息聲在看不見的世界裡飄蕩,這就是他遇到的東西。跟使他迷路的濃霧一樣朦朧,至少在他的印象裡是如此。

  一個本能催他逃走,另外一個又要求他留下來,正在猶豫不決的當兒,他發現前面離開幾步遠的雪地上,有一個跟人體的體積和形狀一樣的雪堆,矮矮的,長長的,好像白色墓地裡的一個墳堆。

  同時,這聲音又叫起來了。

  它就是從那個雪堆底下發出來的。

  孩子彎下身子,蹲在這人體形的雪堆前面,開始用雙手把雪扒開。

  除去了上面的雪,可以看出一個清清楚楚的人形,突然在他的手底下,在他挖開的雪坑裡,出現了一個慘白的臉。

  發出叫聲的不是它。因為它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嘴裡還塞滿了雪。

  它一動也不動。孩子推推它,它還是不動彈。凍麻了的手指一碰著這張臉,他就渾身打了一個寒戰。這是一個女人的臉。散亂的頭髮和雪攪作一團。她已經死了。

  孩子又接著挖雪。死者的脖子露出來了,接著是肩膀,能夠看見破衣服下面的皮膚。

  他摸著摸著,突然覺得下面微微動彈了一下。這是埋在裡面的一個小東西在動彈。孩子連忙扒開雪,一個可憐的小身子露出來了。嬰兒赤著身子伏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疲弱,凍得渾身發青,可是還活著。

  是一個小女孩。

  她本來是包在破布裡的,但是因為繈褓太小,她已經掙扎著從破布裡爬出來了。她疲弱的四肢和呼吸把上面和下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一個做媽媽的會說這個嬰兒有五六個月,事實上她可能是一周歲了,因為貧困往往阻礙生長,甚至引起佝僂病。嬰兒的面孔露出來以後,她又叫了一聲,這是痛苦的哭聲的延續。母親既然聽不見這個哭聲,那就說明她確實死了。

  孩子把她抱在懷裡。

  母親僵直的身體看起來真可怕。她臉上仿佛發出一種幽靈的光輝。她張大了她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巴,仿佛正在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回答看不見的神明向死者的靈魂提出的問題。冰天雪地的平原朦朧的微光反射在這個面龐上。棕色頭髮下面的年輕的額角,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眼皮,結了霜的眼睫毛,眼角和嘴角之間的一道很深的淚溝,都能看得清楚。因為雪照亮了死者。冬天和墳墓無冤無仇。死屍是人類之冰。兩隻赤裸裸的乳房令人觸目傷心。它們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上面印上了一個現在已經沒有生命的人曾經把生命傳給另外一個人的偉大的烙印,在這兒,母性的莊嚴代替了處女的純潔。在一個奶頭上有一粒白色的珍珠。這是一滴凍成冰的奶。

  讓我們趕緊解釋一下。在這個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時候,那兒有一個討飯的女人,一面給嬰兒餵奶,一面尋覓一個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凍僵了,跌倒在暴風雪裡,沒有再起來。落下來的雪就把她掩蓋住。她盡力把自己的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死了。

  嬰兒曾試著吮吸母親大理石似的乳房。

  這真是天賦的盲目信賴,看樣子一位母親在斷氣之後還可以給嬰兒喂最後一次奶。

  但是嬰兒的嘴找不到奶頭,死者偷來的那一滴奶凍成了冰。於是習慣搖籃而不習慣墳墓的嬰兒,就在雪底下哭了起來。

  被人遺棄的孩子聽到了嬰兒垂死的哭聲。

  他把她掘出來。

  他把她抱在懷裡。

  嬰孩覺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這兩個孩子的臉碰在一起,嬰兒發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面頰,仿佛在探索奶頭。

  小女孩已經接近血液快要凝結、心臟即將停止跳動的時刻。母親已經把一種類似死亡的東西交給自己的女兒;屍體也能傳染;這是寒氣的傳染。小女孩的腳、手、胳膊和雙膝都凍僵了。男孩感覺到一陣可怕的寒氣。

  他身上有一件乾燥溫暖的水手上衣。他把嬰兒放在死者的胸口上,脫下自己的水手上衣,把嬰兒裡好以後再抱起來。北風吹著雪片,他抱著孩子,差不多光著身子,繼續前進。

  嬰兒終於找到了男孩的面頰,她的嘴貼在他的面頰上。她身上暖和了,接著就睡著了。這是兩個孩子在黑暗中第一次接吻。

  母親躺在雪地上,臉朝著黑夜。但是,在這個孩子脫下衣服裡起小女孩的時候,母親說不定在陰府裡正望著他呢。

  第三章 多了一個累贅,痛苦的道路就更難走了

  單桅船把孩子拋在岸上,離開波特蘭海灣以後,已經有四個多鐘頭了。在他被拋棄以後的這幾個鐘頭中間,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進去的這個人類的社會裡,他前後遇到了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裡,嬰兒在他懷裡。

  他累極了,也餓極了。

  儘管氣力衰竭,負荷加重。他卻更加堅決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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