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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三 表決

  戈萬站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西穆爾丹問道。

  戈萬答道:「戈萬。」

  西穆爾丹繼續訊問:「你是誰?」

  「我是北方海岸遠征隊的總指揮官。」

  「你是逃跑者的親戚或盟友嗎?」

  「我是他的侄孫。」

  「你知道國民公會的法令嗎?」

  「我看見您桌上有那張告示。」

  「你對這項法令怎麼看?」

  「我簽了這項法令,而且下令執行,是我讓人貼出這份告示的,告示下方還有我的名字。」

  「你找一個辯護人吧。」

  「我自己來辯護。」

  「說吧。」

  西穆爾丹又變得毫無表情,只是他更像平靜的岩石,而不像沉著的人。

  戈萬沉默片刻,仿佛在沉思。

  西穆爾丹又說:「你要說什麼為自己辯護?」

  戈萬慢慢抬起頭,但不著任何人,說道:「是這樣。一件事使我看不見另一件事。我身旁發生的一件義舉使我忘記了一百件罪行。一邊是老人,一邊是孩子,他們使我忘了責任。我忘了被焚燒的村莊、被蹂躪的田野、被屠殺的俘虜、被結果的傷員、被槍殺的婦女;我忘了被出賣給英國的法蘭西,我放走了謀殺祖國的人。我是有罪的。我這樣說仿佛在指責自己,其實不然,我在為自己辯護。當罪犯認錯時,他拯救的是唯一值得拯救的東西:榮譽。」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西穆爾丹問道。

  「還有一句話:我是首領,應該作表率,你們是審判官,也該作表率。」

  「你要求什麼表率?」

  「死刑。」

  「你覺得這公平嗎?」

  「而且必要。」

  「你坐下。」

  作為助審員的司務長站起來宣讀法令,首先是關於前侯爵德·朗特納克不受法律保護的決定,其次是國民公會關於對幫助叛亂分子越獄逃跑者一律處死的法令,最後是法令告示下方的幾行字,寫的是禁止對上述叛亂分子「提供幫助和支持」,「否則處以死刑」,簽名的是「遠征隊總指揮官戈萬」。

  他念完後便坐了下來。

  西穆爾丹抱著手臂說:「被告注意。公眾注意聽,注意看,別說話。法律擺在你們面前。法庭將進行表決,以簡單多數作出判決。每位審判官將高聲陳述意見,當著被告的面,因為裁判是正大光明的。」

  他又接著說:「請第一審判官發言。說吧,蓋尚上尉。」

  蓋尚上尉似乎看不見西穆爾丹,也看不見戈萬。他垂著眼皮,眼睛死死盯住那張法令告示,仿佛它是深淵。他說:「法律是明確的。與普通人相比,審判官既少一點東西又多一點東西,少的是心,多的是裁判權。公元前四一四年,曼利烏斯①處死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他違抗命令打了勝仗。破壞紀律使要以命抵罪。而今天受到破壞的是法律,是高於紀律的法律。憐憫之心使祖國重陷於危難之中。憐憫產生了罪惡的後果。戈萬指揮官放跑了叛亂分子朗特納克。戈萬是有罪的。我主張死刑。」

  「記錄員,寫下來:『蓋尚上尉:死刑。』」

  戈萬大聲說:「蓋尚,你的表決很對,我謝謝你。」

  西穆爾丹又說:「請第二審判官發言。說吧,拉杜中士。」

  拉杜站起來,轉身向戈萬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大聲說:「要是這樣處理,你們送我上斷頭臺吧。我在這裡以天主神聖的名義發誓,那位老頭和這位指揮官的行為,我真希望是我做的。我看見那位八十歲的老人跳進火中救那三個娃娃,我說:好樣的,你真勇敢!我聽說指揮官從斷頭臺這頭野獸的爪下救出老頭時,我說:指揮官,你該當將軍,你是真正的人,我真服了。要是還有十字勳章,要是還有聖人,要是還有路易,我真要給你聖路易十字勳章了。呵!現在人們都成傻瓜了?我們在熱馬普、瓦爾米、弗勒呂斯、瓦蒂尼打的勝仗,難道是為了這個嗎?得說明白呀。怎麼!四個月以來,戈萬指揮官一直窮追猛打那些頑固的保皇派,用手中的刀劍拯救共和國,多爾那一仗打得多麼漂亮!你們有這樣一個人,可你們還要除掉他!不開他為將軍,反而要砍他的頭!我看這是自取滅亡!而您呢,戈萬指揮官,如果您不是我的將軍而是下士,那我要告訴您您剛才說的全是該死的糊塗話。老頭救孩子做得對,您救老頭也做得對。如果誰做了好事就上斷頭臺,那就見他的鬼去吧。我也給弄糊徐了。這麼說就沒完沒了,是嗎?我拍我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我不明白。那麼,老頭應該讓那幾個娃娃被活活燒死,指揮官應該讓老頭上斷頭臺?來吧,送我上斷頭臺。我情願這樣。要是娃娃們死了,紅色無簷帽營就會丟臉。你們希望這樣嗎?那麼我

  ①古羅馬執政官。們相互廝殺吧!我和你們一樣懂政治,我原先屬￿梭槍區的俱樂部。真見鬼!我們最後都昏頭昏腦了!我總結我的看法吧。我不喜歡那些使人懵懵懂懂的事。他媽的,我們為什麼賣命?為了讓我們的長官被殺掉?這可不行,絕對不行。我要我的長官!我需要他。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歡他。送他上斷頭臺,你們真叫我發笑。我們不要這一切。我注意聽了。你們愛說什麼清便吧。首先,這事絕對不行。」

  拉杜坐下。他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沁出了繃帶,從他的破耳朵順著脖子往下流。

  西穆爾丹轉身問拉杜:「你主張對被告免于處分?」

  「我主張升他為將軍。」拉杜說。

  「我問你是否主張宣告他無罪?」

  「我主張提升他為共和國第一人。」

  「拉杜中土,你贊成宣告戈萬指揮官無罪嗎?是還是不是?」

  「我贊成讓我代替他上斷頭臺。」

  「宣告無罪,」西穆爾丹說,「寫吧,記錄員。」

  記錄員寫道:「拉杜中士:宣告無罪。」

  記錄員接著說:「死刑一票,宣告無罪一票。一票對一票。」

  現在該西穆爾丹投票了。

  他站起來,摘下帽子放在桌上。

  他的臉色不再是蒼白或灰白。他面如土色。

  如果在場的人都躺進裹屍布裡,也不會有如此深沉的寂靜。

  西穆爾丹用低沉、緩慢、堅定的聲音說:「被告戈萬。訴訟程序結束。軍事法庭以共和國的名義,以兩票對一票……」

  他停住了,仿佛是一個間歇。他是在死亡前面還是在生命前面遲疑?所有人的胸部都在急劇地起伏。西穆爾丹接著說:「……判處你死刑。」

  他臉上流露出一種可悲勝利的痛苦。當雅各①在黑暗中摔倒大使又乞求天使祝福時,他臉上大概就是這副嚇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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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舊約利世記》第三十二章 。雅各在夜間與天使摔跤,但不知是天使。天亮後請求天使祝福,改名以色列。

  但這只是一閃而過。西穆爾丹恢復了冷漠,坐下來戴上帽子,又說:「戈萬,明早太陽升起時,你將被處決。」

  戈萬起立,敬禮,說道:「謝謝法庭。」

  「將犯人帶下去。」西穆爾丹說。

  他作了一個手勢,牢門打開,戈萬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那兩名憲兵手持軍刀,守在牢門兩側。

  拉杜剛剛暈倒,被抬了出去。

  四 在西穆爾丹審判官以後是西穆爾丹主宰

  軍營是一個蜂窩,革命時期尤其如此。士兵們身上的公民意識,像是敏捷的刺,在趕走敵人以後毫無顧忌地刺向任官。那支攻克圖爾格的英勇部隊也七嘴八舌嘖有煩言。最初,當他們得知朗特納克逃跑時,他們責怪戈萬指揮官。他們看見從牢房裡出來的是戈萬,而不是朗特納克,便好像受到電擊,不到一分鐘,消息便傳遍了軍營。於是這支小小的隊伍就議論開了:「他們正在審判戈萬,這只是裝裝樣子。誰能相信前貴族和教士呢?剛才是子爵救侯爵,呆會兒是教士救貴族!」

  後來他們得知戈萬被判死刑,又紛紛議論開了:「這太過分了吧!處死我們的長官,勇敢的長官,年輕的指揮官,英雄!不錯,他是子爵,可是他成為共和派就更加了不起了!怎麼!處死蓬托爾松、維爾迪厄、蓬托博的解放者!多爾和圖爾格的勝利者!處死這個使我們戰無不勝的人?共和國在旺代的利劍?五個月來他抗擊朱安黨人,補救萊謝爾和其他人做的蠢事。這個西穆爾丹竟敢判他死刑!為了什麼?因為他救了一個救出三個孩子的老頭!教士竟敢殺死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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