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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封建制與革命 一 長輩 在地牢的方形氣窗旁邊,磚地上放著一盞燈。 地上還有滿滿一罐水、配額麵包和一捆稻草。地牢是在岩石上挖成的,因此囚徒如果異想天開地點燃稻草也是白費力氣,牢房不會起火,囚徒自己卻會窒息而死。 當牢門在鉸鏈上轉動時,侯爵正在牢房裡踱步,像所有被關進籠子的猛獸一樣本能地來回走動。 他聽見牢門開了又關上,便抬起頭。地上那盞燈正在他與戈萬之間,正面照著這兩人的臉。 他們相互瞧著,在逼視下一動不動。 侯爵大笑起來,喊道; 「您好,先生。我有多少年沒機會見到您了。謝謝您大駕光臨。我開始厭煩了,正想找人談談呢。您的朋友們在浪費時間。什麼驗明正身,什麼軍事法庭,這些規矩太費事了。要是我,就會直截了當。我這是在自己家裡,請您進來。怎麼樣,您對目前的事怎麼看?很古怪,對吧?從前有一位國王和一位皇后,國王就是國王,皇后就是法蘭西。有人砍下國王的頭,將皇后嫁給了羅伯斯比爾,這位先生和夫人生下一個女兒,叫作斷頭臺,明天上午我大概就要結識它了,我將十分高興,和見到您一樣。您是為這事來的吧?您是不是升官了?您當了劊子手?如果這是一次簡單的友好拜訪,我心領了。于爵先生,您可能忘記什麼是貴族吧。那好,這裡就有一位貴族,就是我。您好好看看。他是個怪人,他相信天主,相信傳統,相信家庭,相信祖宗,相信父輩的典範,相信忠誠與正直,他對君主盡忠盡責,他尊重古老的法律,他相信美德與正義,他會高興地讓人槍斃您。請您坐下來,當然是坐在石地上,因為這間客廳裡沒有安樂椅。不過,在污泥裡生活的人坐在地上也無妨。我這樣說不是想冒犯您,因為我們稱作的污泥,就是您所謂的民族。您總不至於要求我高呼自由、平等、博愛吧?這裡原先是我家裡的一間房,從前爵爺們將鄉巴佬關在這裡,現在卻是鄉巴倫將爵爺關在這裡。這種幼稚無聊的事就叫作革命。再過三十六小時我大概就要被砍頭了,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妥。不過,如果你們講點禮貌,本該把我的鼻煙盒拿給我,它在上面那間鏡子大廳裡,您小時在那裡玩耍過,還在我膝上蹦跳哩。先生,我告訴您一件事,您是戈萬,而且,奇怪的是,您血管裡流的是高貴的血,沒錯,和我一樣的血,這血使我成為體面人,卻使您成為無賴。各有各的特點。您會說這不能怪您,但也不能怪我吧。當然,有人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惡棍,這是由於他周圍的氣氛。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做事輕率,革命像是蕩婦。你們所謂的罪大惡極者其實最清白無辜。一群傻瓜!首先就是您。請允許我向您表示佩服。是的,像您這樣的小夥子,在國內是有身份的貴族,可以為高尚事業抛灑高貴的血,您是這個戈萬塔的子爵、布列塔尼王公,可依法成為公爵,還可繼承法蘭西重臣的爵位,這是凡有常識的世人夢寐以求的,但您卻樂於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所以敵人把您看作無賴,朋友把您看作傻瓜。對了,替我向西穆爾丹神甫先生致意。」 侯爵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像素有教養的人那樣心平氣和,眼光明亮而安詳,兩手插在小口袋裡。他停頓了一下,長長地吸一口氣又接著說:「我不向您隱瞞,我曾盡力想殺死您,三次親自將炮口對準您。我承認這有點失禮,可是,以為在戰爭中敵人會向我們討好,那才是輕信胡言亂語呢。我們在打仗,我的侄孫先生。到處是燒殺。國王也被殺了。多美妙的世紀!」 他稍稍停頓,又說:「當初要是把伏爾泰吊死,送盧梭去服苦役,那麼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呵!文人是多大的禍害!你們責怪君主制什麼呢?不錯,皮塞爾神甫①被送回科爾比尼修道院,但他可以挑選馬車,還可以在路上耽擱;至於你們的蒂通先生②,對不起,他行為放蕩,在參加巴裡斯副祭事的聖跡以前還逛妓院,他從樊尚城堡被押到皮卡爾底的阿姆城堡,那地方確實相當糟,所以你們不滿,我還記得,當時我也喊叫,和你們一樣傻。」 -------- ①原為法官,後為神甫,因反對宮廷與僧侶而入獄(一六五五-一七四五)。 ②法國作家(一六七七-一七六二)。 侯爵拍拍口袋仿佛在找鼻煙盒,接著又說:「但沒有你們那樣壞。我只是說說而已。後來偵查訴訟界發生了叛亂,接著哲學家先生們也加了進來。作品被焚燒但作者卻安然無恙。宮廷陰謀家也插手了,還有形形色色的糊塗蟲:杜爾哥、凱斯內、馬爾澤爾布①、重農主義者,等等等等,於是便鬧哄哄地爭吵起來了。一切都是由那些蹩腳的詩人和作家挑動起來的。百科全書!狄德羅!達朗貝!呵!十足的廢物!普魯土國王那樣出身高貴的人居然也上當!要是我,我會將耍筆桿的統統消滅。呵,我們這些人是伸張正義的。瞧這牆上還留著車輪刑的痕跡。我們可不開玩笑。不,不,不要那些破作家!有阿魯埃②就有馬拉;有胡寫瞎編的作家就有行兇殺人的惡棍;只要有墨水,就會有造謠誣衊;只要有人拿鵝毛筆,無聊的蠢話就會導致殘酷的蠢事。書本導致罪惡。Chimere這個字有兩個意思,一是空想,一是怪物。你們空話連篇,大談什麼權利?人的權利!人民的權利!多麼空洞、愚蠢、異想天開、毫無意義!而我呢,我說:科南二世的妹妹阿瓦茲將布列塔尼伯爵領地作為嫁妝給了南特與科爾努阿伊的奧埃爾伯爵,奧埃爾後來將王位傳給阿蘭·費爾岡,費爾岡的侄女後來嫁給了羅什絮爾榮的領主黑阿蘭,並生下小科南,這個小科南便是我們的先輩居伊或戈萬·德咽阿爾的祖父,我講的這件事一清二楚,這就是權利。而您的那些怪人、壞蛋、鄉巴佬,他們說的權利是什麼呢?是武神和教君!多麼可怕!呵!這些無賴!我為您難過,先生。您屬布列塔尼的高貴血統,您和我的祖先都是戈萬·德·圖阿爾,我們還有另一個祖先,就是著名的德·蒙巴宗公爵,他曾任法蘭西重臣,榮獲勳位,曾參加圖爾郊區戰役,在阿爾克戰役中負傷,後任王宮犬獵隊隊長,八十六歲時在都蘭的庫齊埃家中去世。我還可以談談德·拉加爾納什夫人的兒子德·洛迪努瓦公爵,談談克洛德·德·洛林,他是德·謝弗勒茲公爵,談談亨利·德·勒農庫爾,談談弗朗索瓦茲·德·拉瓦爾一布瓦多凡,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先生您榮幸地成為傻瓜,而且執意要與我的馬夫為伍。您聽著,您還是孩子時我已是老人了。我教訓過您這個毛孩子,現在我還要教訓您。您身體長大了,人品卻墮落了。 -------- ①杜爾哥,曾任財政總監(一七二七-一七八一);凱斯內,經濟學家(一六九四-一七七四);馬爾澤爾布,政治家(一七二--一七九四)。 ②即伏爾泰。 自從上次見面以後,我們各奔東西,我追求正直,您卻背道而馳。呵!我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結束,但您那些朋友先生們卻是十足的無恥之徒。呵!對,多好呀,我同意,多大的進步呀!軍隊裡取消了酗酒士兵飲水三天的懲罰!還有什麼最高限價、國民公會、戈伯爾主教、肖梅特先生、埃貝爾先生,你們徹底推翻了過去,從巴士底獄直到年曆。用蔬菜代替聖徒①。好吧,公民先生們,你們當主人吧,統治吧,隨意行事,玩個痛快吧,不用拘束。但是不論如何,宗教仍然是宗教,君主制仍然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法蘭西古老的貴族,即使被砍了頭,也比你們高。至於你們關於皇族歷史權利的流言,我們只能聳聳肩。西爾佩裡充其實只是一位名叫達尼埃爾的隱士,蘭弗魯瓦編造他是為了和鐵錘查理找麻煩民這些事我們和你們一樣清楚。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成為偉大的王國,成為古老的法蘭西,成為井然有序的國家。首先受到尊重的是作為國家絕對君主的神聖的國王,其次是王公,再次是宮廷大臣,他們管理陸軍、海軍、炮兵,任財政領導與總監。然後是終審法官和下級司法官,再下是鹽稅官和總稅務官,最後是分為三個等級的王國警察。瞧這一切原本很好,井井有條,但你們卻毀了這一切。你們這些傻瓜什麼也不懂,你們根本不知道省份是什麼,卻將它摧毀了。法蘭西的特點代表大陸的特點,法國的每一個省都代表歐洲的一種美德;在皮卡爾底省是德國的坦率,在香檳省是瑞典的慷慨,在勃良第省是荷蘭的靈巧,在朗格多克省是波蘭的勤奮,在加斯科涅省是西班牙的嚴肅,在普羅旺斯省是意大利的智慧,在諾曼底省是希臘的敏銳,在多菲內省是瑞士的忠誠。你們對此一無所知,卻破壞、粉碎、摧毀、消滅了這一切,而且像野獸一樣不以為恥!呵,你們不要貴族!很好,你們再沒有貴族了。你們盡可死心,再沒有勇士,再沒有英雄了。再見吧,古老的高貴!你們今天能找到一個德·阿薩③嗎? -------- ①此處指一七九三年實施的共和曆,日曆上每日的聖徒名字被取代。 ②歷史上法蘭克王國的復興者(六八八一七四一人當他開始在高盧土地上的奧斯特拉西掌權時,紐斯特裡的官相蘭弗魯瓦另立西爾佩裡克為王,樣稱他為墨洛溫王朝繼承人。 ③法國軍官(一七三三--一七六)),為向軍團報警而自我犧牲。coc2你們都怕送命。你們再也沒有豐特努瓦那些殺人以前敬禮的騎士了,再也沒有穿著絲襪參加萊裡達圍困戰的戰士了,再也沒有頭戴翎飾,高傲地馳騁的軍隊了。你們是一蹶不起的人民,會遭受侵略者的蹂躪。如果阿拉裡克二世再來,他再碰不到克羅維斯了①;如果阿布代拉姆②再來,他再碰不到鐵錘查理③了;如果撒克遜人再來,他再碰不到丕平了民你們再沒有阿尼亞代爾、羅克魯瓦、蘭斯、斯塔法爾德、奈溫德、斯泰因克爾克、拉馬爾薩伊、各庫、洛費爾德、馬洪等戰役了④。你們再不會有弗朗索瓦一世的馬裡尼昂戰役⑤,再不會有菲利浦·奧古斯特的布漢戰役⑥,菲利浦·奧古斯特一手擒住布洛尼的雷諾伯爵,另一隻手擒住弗朗德勒的費朗伯爵。你們會有阿贊古爾戰役⑦,但不會有巴克維爾先生那樣身裹旗幟去殉國的偉大旗手了。來吧!來吧!幹吧!成為新人吧!變得渺小吧!」 -------- ①五世紀,法蘭克王國的奠基人,擊敗西哥特國王阿拉裡克二世。 ②伊斯蘭國家的酋長,入侵高盧,被擊敗。 ③七世紀,奧斯特拉斯的「宮相」,以勇敢著稱。 ④法國在這些戰役中打敗了西班牙、日耳曼帝國、英國等等。 ⑤法王於一五一五年在此打敗瑞士。 ⑥法王於一二一四年在此打敗日耳曼皇帝。 ⑦一四一五年法國在此大敗于英王亨利五世。 侯爵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我們要保持偉大。你們殺國王,殺貴族,殺僧侶,推翻、破壞、屠殺,將一切踩在腳下,用靴子踩碎古老的箴言,踏平王位,踐踏神壇,消滅無主,還在上面跳舞。這是你們的事。你們是一群叛徒和懦夫,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獻身和自我犧牲。我說完了,現在您送我上斷頭臺吧,子爵先生。我有幸是您卑微的僕人。」 他又補充說:「呵!我對您講了你們是什麼人!其實這與我有何相干?我已經死了。」 「您自由了。」戈萬說。 戈萬朝侯爵走去,脫下指揮官的斗篷,將它披在侯爵身上,並拉下風帽遮住眼睛。他們兩人一樣高。 「你這是幹什麼?」候爵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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