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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通過什麼手段?以什麼方式?人性是如何擊敗憤怒和仇恨這個巨人的?它使用了什麼武器?什麼戰爭機器?搖籃!

  戈萬感到頭暈目眩。這是全面的社會戰爭,一切仇恨,一切報復都在進行大搏鬥,動亂處於最黑暗、最狂暴的時刻,罪惡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為鬥爭的炮彈,混亂達到極限,以致人們不知何謂公正,何謂正直,何謂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靈奧秘的未知卻突然出現,並且使超乎人間光明與黑暗的那個永恆光芒大放異彩。

  虛偽與相對性在進行可悲的較量,在它上方的高處突然出現了真理的面孔。

  人們看見了三個可憐的孩子,他們幼小,不懂人事,無人照管,無父無母,孤立無援,正在牙牙學語和微笑,但他們受到種種妖魔的威脅:內戰、以牙還牙的報復、可怕的鎮壓邏輯、謀殺、屠殺、兄弟殘殺、狂怒、積恨;人們看見一場蓄謀殺人的可恥的大火流產、失敗了;人們看見殘酷的預謀被打亂、被挫敗了;人們看見古舊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謂的戰爭需要、國家利益等等無情老人的偏見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藍眼睛前消失了,其實這很簡單,初入人世者沒有作過惡,因此他就是正義,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純潔;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

  這個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訓。無情戰爭的狂熱戰士們突然看見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熱、謀殺面前,在點燃火刑堆的復仇行動和舉著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惡之上,出現了這個無所不能的威力--天真無邪。

  天真無邪取得了勝利。

  人們可以說:不,內戰不存在,野蠻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惡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這個曙光,便能驅散這些鬼魂。

  在任何戰鬥中,撤縣都不曾如此顯而易見,天主也不曾如此顯而易見。

  這次戰鬥的場所是良心。

  朗特納克的良心。

  現在戰鬥重新開始,也許更為激烈,更具有決定性,戰場是另一個良心。

  戈萬的良心。

  人是多麼奇怪的戰場呵!

  這些神靈、魔鬼、巨人--我們的思想--操縱著我們。

  這些可怕的交戰者們往往踐踏我們的心靈。

  戈萬在沉思。

  德·朗特納克候爵曾經被圍困,被堵截,被置於死地,不受法律保護;他像是籠中獸,鉗中釘,被禁閉在自己的窩窟裡,被鐵與火的高牆從四面鎖住,然而,他卻逃了出去。他實現了逃跑的奇跡。在這場戰爭中,最困難的創舉莫過於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贏得了森林,以它作掩護,又贏得了地盤以進行戰鬥,又贏得了黑暗以銷聲匿跡。他再次成為令人畏懼的行蹤不定者、兇險的漫遊者、影子部隊的統帥、地下軍的首領、樹林的主宰。戈萬贏得了戰鬥,但朗特納克贏得了自由。從此以後,朗特納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動,隨意挑選庇護所。他會無影無蹤,無處可尋,無法接近。這頭獅子曾掉進陷阱,但又跑掉了。

  然而,他又回來了。

  德·朗特納克俟爵自願地、主動地、甘心地離開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險之中;戈萬先是看見他不顧被火吞沒的危險沖入火中,接著又看見他迎著敵人走下長梯,這個梯子對別人是救命梯,對他可是喪命梯。

  他為什麼這樣做?

  為了救三個孩子。

  而現在,人們將如何處置他呢?

  送他上斷頭臺。

  那麼,這個人為的是救三個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階層的孩子?不是。為了這三個萍水相逢的可憐孩子,撿來的孩子,素不相識、衣衫襤褸的乞兒,他這位貴族、王公,他這位獲救、脫險、勝利--因為逃跑就是勝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種種危險,不顧種種利害,不計種種得失,而且,在交還孩子的同時,還高貴地獻上自己的頭,這個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頭。

  該怎麼辦?

  接受它。

  德·朗特納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與別人的生命中作選擇。在這場壯麗的抉擇中,他挑選了自己的死亡。

  而人們將給予他死亡。

  人們將殺死他。

  這是對英雄行為的何種回報!

  以怨報德!

  這是使革命處於劣勢!

  是貶低共和國!

  那個主張偏見和奴役的人突然轉變,回歸人性,而他們這些爭取解放和解脫的人卻仍將滯留在內戰階段,滯留在流血的陳規和兄弟殘殺之中!

  而尊重最高的神聖法則--寬恕、忘我、贖罪、犧牲--的人將不是為真理而戰者,而是為謬誤而戰者!

  怎麼!不以寬宏大量取勝!甘心認輸?本來是強者卻甘當弱者,本來是勝利者卻甘當謀殺者,而且讓別人說君主制的擁護者拯救兒童,而共和制的擁護者屠殺老人。

  人們會看到這名偉大的士兵、強壯的八旬老人、被繳械的戰士登上斷頭臺,就像登上榮譽的寶座一般,因為他不是被抓獲而是被盜來的,他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綁,額頭上還保留因崇高獻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頭將被置於鍘刀之下,那三個獲救的小天使的心靈將圍著這個頭飛舞、祈求。而且,在使別子手感到羞辱的這個死刑面前,這個人將露出微笑,而共和國將面紅耳赤!

  而這一切將當著首領戈萬的面完成!

  他能阻止這件事,但他回避!他將滿足於高傲的缺席--「這與你無關!」他不會對自己說,在這種情況下,棄權就是同謀!他不會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動中,在行動者與任其行動者之間,後者更為惡劣,因為他是懦夫!

  然而,他不是答應要處死朗特納克嗎?他,寬厚的戈萬,不是宣佈朗特納克不在被寬待之列而將被交由西穆爾丹處置嗎?

  他欠西穆爾丹這個頭,他還債。僅此而已。

  然而,這確實是同一個頭嗎,

  在此以前,戈萬在郎特納克身上看到的僅僅是野蠻的戰士、君主制與封建制的狂熱擁護者、屠殺俘虜的劊子手、狂暴的戰爭殺人犯、沾滿鮮血的人。對於這種人,戈萬毫不畏懼。他將放逐這個放逐者,他將以無情對待這個無情者。再簡單不過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順著這條悲論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預見到了:將殺人者殺死,這是戰爭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條直線突然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轉彎展示了新的視野,出現了變形。一個令人意外的朗特納克走上了舞臺。從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靈魂,是心。戈萬面對的不再是殺人犯,而是救星。戈萬被強烈的天光擊倒,朗特納克的善良像霹靂一樣擊中了他。

  面貌一新的朗特納克竟不能使戈萬改變容貌!怎麼!這束強光竟然引不起反響!屬￿過去的人將前進,而屬￿未來的人卻將後退。提倡野蠻和迷信的人將突然展翅飛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卻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萬將匍匐在無情的舊車轍中,而朗特納克卻將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

  還有另外一件事。

  家族!

  他將使人流血--因為容忍別人流血就等於使別人流血;這血不就是他戈萬的血嗎?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爺還在世。這位叔爺就是德·朗特納克候爵。在墳墓裡的那位哥哥難道不會站起來阻止弟弟進去嗎?他難道不會命令孫子尊重那頂白髮圓冠--他本人的姊妹光環嗎?在戈萬與朗特納克之間難道沒有這個鬼魂的憤怒目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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