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九三年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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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睡著的孩子醒來 此刻,孩子們終於又睜開眼睛。 大火還沒有燒進圖書室,但已將桔紅色的光投到天花板上。孩子們沒有見過這種曙光,瞧著它。若爾熱特在凝視。 大火展示了全部絢麗的光彩。奇形怪狀的煙中出現了黑蛇和紅龍,其黑色和紅色都十分壯觀。長長的火星飛濺到遠處,劃破黑暗,像慧星在相互追逐搏鬥。火是慷慨無度的,它將大量的珠寶隨風播撒,看來人們把炭火比作鑽石不無道理。三層樓的牆上出現了裂縫,大火從裂縫中將一串串寶石灑向溝壑。頂樓上的那幾堆稻草和燕麥燃燒起來,開始像金色的雪崩一樣從窗口瀉下,燕麥成了紫晶,稻草成了紅寶石。 「美!」若爾熱特說。 他們三人都坐了起來。 「呵!」母親喊道,「他們醒了!」 勒內-讓站了起來,接著胖阿蘭站了起來,接著若爾熱特也站了起來。 勒內-讓伸伸胳膊,朝窗口走去,說道:「我熱。」 「我熱。」若爾熱特也學著說。 母親呼喚他們:「我的孩子們!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孩子們朝四周看看,想弄明白。有些事情使大人們驚嚇,卻使孩童感到好奇。凡事都感到驚奇的人是很少被嚇壞的。無知包含無畏。孩童與地獄無緣,因此看到地獄也會讚賞它。 母親又呼道:「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勒內-讓轉過頭來,呼聲將他從漫不經心的狀態中喚醒。孩童記性不好,但回憶起來卻很迅速。全部往事在他們看來都是昨天。勒內-讓看到了母親,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常。他周圍有這麼多奇怪的事,他模糊感到需要支持,便喊道:「媽媽!」 「媽媽!」胖阿蘭喊道。 「媽媽!」若爾熱特喊道。 她還伸出那雙小手臂。 母親在嚎叫:「我的孩子!」 三個孩子都來到窗口,幸好這邊沒有著火。 「很熱。」勒內-讓說。他接著又說:「發燙。」 他用目光尋找母親:「來呀,媽媽。」 「來,媽媽。」吉爾熱特學著說。 母親已經攀著荊棘滾進溝裡。她披頭散髮,身上被刺傷,流著鮮血。西穆爾丹和蓋尚都在溝裡,像塔裡的戈萬一樣束手無策。士兵們無能為力,絕望地圍在他們身邊。炙熱難忍,但是誰也感覺不到。大家關注的是陡直的橋、高高的橋拱、高高的樓層和無法接近的窗戶,大家想的是必須立即行動。要爬三層樓是不可能的。滿頭大汗、渾身是血的拉杜跑了過來,他受了傷,肩上挨了一刀,一隻耳朵被打掉了。他一見米歇爾·弗萊夏便說:「噫,被槍殺的女人!你又復活了!」母親說:「我的孩子!」「對,」拉杜回答說,「現在沒時間管幽靈了。」接著,他便開始攀登那座橋,他用指甲摳柱石頭往上爬了不一會,徒勞無功。石牆很光滑,沒有裂縫,沒有凸突的地方,牆縫抹得很平,像新牆一樣,因此拉杜跌了下來。大火還在繼續,令人畏懼。人們看見在燒得通紅的窗口有三個金髮腦袋。拉杜對天揮揮拳頭,仿佛在用眼光尋找什麼人,說道:「這叫行善嗎;老天!」母親跪著親吻橋拱,一面呼喊道:「發發慈悲吧!」 大火的劈啪聲中夾雜著低沉的爆裂聲。圖書室裡書櫥上的玻璃裂開了,嘩啦啦地掉了下來。顯然屋架要坍了。誰都無能為力。再過一會兒,一切都將倒坍。大難臨頭。只聽見孩子們在喊叫:媽媽!媽媽!人們恐慌萬狀。 突然間,在與孩子們相鄰的另一扇窗口,在大火的朱紅色底幕前,出現了一個高高的人影。 所有的頭都抬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一個男人站在樓上,站在圖書室裡,烈火之中。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發黑,但是滿頭白髮。人們認出這是德·朗特納克侯爵。 他消失了,不久後又出現。 這位可怕的老人在窗口擺弄一個很長的梯子,這就是放在圖書室裡的救火梯。他去牆邊找到梯子,將它一直拖到窗前。他抓住長梯的一端,像競技者一樣靈巧自如地將它搭在窗欄邊沿往外滑動,一直滑到溝底。拉杜站在下面,驚喜萬分,伸手接過梯子,緊緊抓住它,喊道:「共和國萬歲!」 侯爵回答說:「國王萬歲!」 拉杜低聲說:「你願意怎麼喊都行,胡說八道也可以,反正你就是仁慈的天主。」 梯子放好了。燃燒的大廳和地面建立了聯繫。二十個人跑了過來,拉杜一馬當先,他們很快便從上到下站到了梯子上,背靠著梯級,像是上下傳遞石頭的泥瓦工。這是木梯上的人梯。拉杜站在梯頭,挨近窗口,面向大火。 分散在歐五南地和斜坡上的軍隊驚喜交加,湧向高原、溝壑和塔頂平臺。 侯爵再次消失,然後再次出現,手裡抱著一個孩子。 掌聲雷動。 這孩子是侯爵隨手抱起的,他是胖阿蘭。 胖阿蘭喊道:「我怕。」 侯爵將胖阿蘭遞給拉杜,拉杜又遞給身後下方的士兵,士兵又遞給另一位士兵。害怕地叫嚷的阿蘭就這樣被傳遞下來,一直傳到梯底,與此同時,侯爵又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將勒內-讓抱到窗前,勒內-讓又哭又鬧,當他從侯爵手中轉到拉杜手中時,他還跟打拉杜。 侯爵又返回滿屋是火的圖書室。若爾熱特一個人呆在那裡,他朝她走過去。她微笑。這個鐵石心腸的人感到眼睛濕潤,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若爾熱特。」她說。 他將她抱在懷中,她仍然微笑。當他把孩子交給拉杜時,他那如此高傲、如此隱秘的心靈竟被天真無邪的孩子迷住了,他親吻了她。 「這是小姑娘!」士兵們說。若爾熱特便在一片歡呼聲中被一雙雙胳膊傳下來,直到地面。人們在鼓掌、跺腳,老兵們在抽泣。她對他們微笑。 母親站在梯子下面,氣喘噓噓、懵懵懂懂,面對意外的驚喜如癡如醉,因為她從地獄躍進了天堂。過度的快樂會損傷心靈。她伸開雙臂,先抱住胖阿蘭,再抱住勒內-讓,最後拖住若爾熱特,她狂熱地親吻他們,接著便大笑起來,暈倒在地。 響起了高呼聲:「都得救了!」 確實,都得救了,但老人除外。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他本人多半也沒有想到自己。 他在窗前呆了幾分鐘,若有所思,仿佛在給大火一點時間來決定去留。接著他便不慌不忙地、慢慢吞吞地、高傲地跨過窗欄,頭也不回地直立在梯子上,背靠梯級,面對深淵,背靠大火,像威嚴的幽靈一樣默默走下樓梯。梯上的人們趕緊下來,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慄,面對這個自天而降的人仿佛面對異象一樣,感到一種神聖的恐懼,紛紛後退。此時,侯爵正沉著地鑽入眼前的黑暗。他們在後退,而他卻在靠近。他那大理石一般蒼白的面容上沒有一絲皺痕,幽靈般的眼神裡沒有一絲閃光。人們在黑暗裡驚恐地盯著他。他每走近一步,就似乎又高大一分,梯子在他死亡的腳步下顫抖,發出響聲,仿佛是騎士的石像①再次進人墳墓。 當侯爵走下最後一個梯級,踩上地面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他轉過身來。 「我逮捕你。」西穆爾丹說。 「我同意。」朗特納克說。 ①此處指西班牙劇作家蒂爾索·德·基利納(一五八三-一六四八)關於《唐璜》的傳奇故事。唐璜請石像赴晚宴,石像應約而來,唐璜因此墮入地獄。人們一般引用這個故事來說明某人的出現令人惶恐不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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