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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五)

  恐怖和畏懼在他們面前彎腰,恐怖可能是高貴的,而畏懼是卑下的。在豪邁氣概、英雄主義、犧牲精神、激憤狂熱之下,是一大群毫無生氣的無名人。坐在會場最低處的叫作平原派,那裡的一切都飄浮不定,人們懷疑、猶豫、退卻、拖延、窺視,人人自危。山嶽派是精英,吉倫特派也是精英,平原派是群眾。平原派的集中代表是西埃耶斯。

  西埃耶斯是一位高深但變得空洞的人。他停留在第三等級,未能上升到人民。有些人生來只能半途而廢。西埃耶斯稱羅伯斯比爾是老虎,羅伯斯比爾稱他是鼴鼠。這位玄學家達到的不是智慧,而是謹慎。他是革命的朝臣,而不是革命的僕人。他拿起鐵鍬和人民一同去馬爾斯校場勞動,但與亞力山大·德·博爾阿內套在一輛車上。他建議鐵腕政策,但不使用。他對吉倫特派說:「讓大炮也站在你們一邊吧。」有些思想家是鬥士,例如韋爾尼奧身邊的孔多塞,丹東身邊的卡米耶·戴穆蘭,也有些思想家考慮的是生存,例如西埃耶斯身邊的人。

  最慷慨的釀酒槽裡也有酒渣。在平原派下面還有沼澤派。可怕的停滯下面是利己主義。膽小鬼在默默的戰慄中等待。這是再悲慘不過的了。忍辱含垢,忍氣吞聲,用奴顏蓋住怒容。他們在厚顏無恥地畏懼,什麼怯弱行為都做得出來。他們喜歡吉倫特派,卻挑選了山嶽派;他們決定了結局。他們朝成功者傾斜,將路易十六交給韋爾尼奧,將韋爾尼奧交給丹東,將丹東交給羅伯斯比爾,將羅伯斯比爾交給塔利安。他們將活著的馬拉示眾,將死去的馬拉奉若神明。他們支持一切直到某一天推翻一切。他們最善於將搖搖欲墜的東西最後推倒。在他們看來,你根基深厚,他們才為你服務,你若搖搖欲墜,那就是對他們的背叛。他們是多數,他們是力量,他們是恐懼,由此產生公然的卑鄙行徑。

  由此產生了五月三十一日、芽月十一日、熱月九日①這些由巨人結織,由侏儒解結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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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分別指反吉倫特派的「行動日」、丹東被清洗、羅伯斯比爾被逮捕。

  (六)

  與這些充滿熱情的人在一起的是一些充滿幻想的人。這裡有各種形式的烏托邦:贊成斷頭臺的好戰形式與廢除死刑的天真形式,它對帝王是幽靈,對人民是天使。有些頭腦在戰鬥,有些頭腦在醞釀。有人想的是戰爭,有人想的是和平。卡爾諾的大腦就想出了十四支軍隊,讓·德佈雷的大腦就想出了大同世界民主聯盟。在這些狂熱的雄辯之中,在這些響亮的吼聲中,有一些含蘊豐富的沉默。拉卡納爾沉默,但在腦中策劃了國民公共教育;朗特納沉默,但創辦了小學;雷韋利耶爾一榮波沉默,但幻想將哲學提到宗教的高度。另一些人思考的則是更小、更實際的細節問題。吉通一莫爾沃研究的是改善醫院,梅爾研究的是消除實際上的奴役,讓一邦一聖安德烈研究的是取消債獄及民事拘禁,羅姆研究的是整理檔案,科朗一菲斯蒂埃研究的是成立解剖室和自然歷史博物館,吉奧蒙研究的是內河航運和埃斯考河水壩。藝術有它狂熱的信徒甚至藝術迷。一月二十一日,當國王在革命廣場被斬首時,瓦茲省的代表貝紮爾去聖拉紮爾街一家陋室裡觀看在那裡被發現的魯本斯的畫。藝術家、演說家、預言家、像丹東那樣的巨人,像克洛茲那樣童心未泯的人、鬥土和哲學家,大家都奔向同一目標:進步。什麼也無法使他們困惑。國民公會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從人們所稱不可能性中尋找現實性的部分。在它的一端是緊盯著權利的羅伯斯比爾,在另一端是緊盯著義務的孔多塞。

  孔多塞是個富於遐想、思路清晰的人,而羅伯斯比爾是個實際行動的人。在衰老的社會的最後危機中,行動有時意味著消滅。革命有兩面山坡,一面是上坡,一面是下坡,每面山坡上都依次排列著所有的季節,從冰雪到鮮花。山坡上的每一段都產生與其氣候相適應的人,從生活在陽光下的人到生活在霹靂下的人。

  (七)

  人們相互指著左邊走道的隱蔽處,羅伯斯比爾曾在那裡對克拉維埃爾的朋友加拉說了這句可怕的話:「克拉維埃爾在哪裡呼吸就在哪裡搞陰謀。」還是在這個適於私下密談和低聲埋怨的角落裡,法布爾·戴格朗蒂和羅姆爭吵,責備羅姆把日曆上的誠月篡改成熱月。人們相互指著那七位上加龍省代表並排坐著的角落,他們首先被點名對路易十六作出裁決,便依次回答,馬伊:「死刑」,戴爾馬:「死刑」,普羅讓:「死刑」,卡萊:「死刑」,埃拉爾:「死刑」,于連:「死刑」,德薩比:「死刑」。這是充斥全部歷史的永恆迴響,自從人類有了法庭,它總是使法庭牆壁發出墳墓的迴響。人們在嘈亂的眾多面孔中,指出那些鬧哄哄地贊成悲慘下場的人,其中有:帕加內爾,他說:「死刑。國王只有死才有點用處。」米約,他說:「如果不存在死刑,那麼今天也應該發明死刑。」老拉弗龍·迪特魯伊耶,他說:「趕快處死。」古比約,他說:「立刻送上斷頭臺,拖延更加重死罪。」西埃耶斯簡單明瞭地說:「死刑。」蒂裡奧拒絕了比佐的提議:「什麼!基層議會!什麼,四萬四千個法庭!無休止的審判,路易十六的腦袋都變白了才會掉下來!」奧居斯坦一邦·羅伯斯比爾,他在兄弟後面叫道:「有扼殺人民、寬恕暴君的仁慈嗎?死刑!緩刑就是用暴君們的裁決來替代人民的裁決。」富斯杜瓦爾這位貝爾納丹·德·聖彼埃爾的接班人說:「我憎惡人類流血,但是國王的血不是人血。死刑。」讓-邦-安德烈說:「暴君不死,人民就沒有自由。」拉維孔特裡發表名言:「只要暴君在呼吸,自由就會窒息。死刑。」夏托納夫一朗東喊道:「將未代路易處死!」居亞爾亞表達了願望;「處決翻倒的障礙!」翻倒的障礙就是王位。泰利埃說:「我們應該用路易十六這顆炮彈向敵人射擊。」還有那些寬容者們:讓蒂說:「我贊成徒刑,製造一個查理一世就是製造一個克倫威爾。」邦卡爾說:「流放。我想看見天下第一王被迫去勞動謀生。」阿爾布伊說:「放逐,讓這個活著的鬼魂去別的王國流浪。」藏吉阿科米說:「關起來。留著這個卡佩嚇唬別人。」夏依翁說:「讓他活著,我不願意他死後被羅馬奉為聖人。」當這些判決從嚴厲的口中說出,-一散落在歷史中時,觀眾席上有些盛裝打扮、袒胸露肩的女人看著手中的名單數票數,並且在每個投票者名字下面刺幾針。

  悲劇所過之處,留下的是憎惡與悲憫。

  看國民公會--不論它處於哪一階段--就是重溫對卡佩王朝末代國王的審判、一月二十一日的事件似乎滲入了國民公會的一切行動。令人畏懼的大會充滿了一種致命的氣息,它吹過燃燒了十八個世紀的、古老君主制的蠟燭,將它吹滅。在一位國王身上對所有的國王進行裁決,這就是對過去展開大清算。不論人們參加哪一次國民公會會議,會場上總有路易十六上斷頭臺的影子。觀眾們相互告知凱爾塞辭職了,羅朗辭職了,兩塞弗爾省的代表迪夏泰爾讓人將他連同病床一同抬到會場,並在奄奄一息中投票反對死刑,引起了馬拉的嘲笑。人們用眼睛尋找那位代表--他如今已被歷史遺忘--他在三十七小時的會議後,厭煩之極,在座位上昏昏睡去,執達員喚醒他投票,他半眯著眼睛說:「死刑!」然後就又睡著了。

  當路易十六被判死刑時,羅伯斯比爾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半,丹東只剩下一年零三個月,韋爾尼奧只剩下九個月,馬拉只剩下五個月零三星期。勒佩勒蒂埃·聖法爾若只剩下一天。人類的氣息是多麼短暫而可怕!

  (八)

  人民從一扇開著的窗戶來觀看國民公會,那扇窗戶就是公眾席,而當窗戶不夠用時,人民便打開大門,於是平民湧進了會場。群眾湧人國民公會,這是歷史上最驚人的景象之一。一般說來,這種闖入都是善意的。平頭百姓與當政官員融洽一致。然而人民的這種友善十分可怕,因為他們曾在三小時內就奪取了榮軍院的大炮和四萬支長槍。會議時時被打斷,或是代表團、請願書,或是致敬、獻禮。婦女們扛來了聖安托萬區的榮譽梭槍,英國人為赤腳士兵送來了兩萬雙鞋。《箴言報》寫道:「奧比尼昂的本堂神甫兼德羅姆營的指揮官阿爾努公民,要求上前線並保留其本堂神甫職位。」巴黎各區的代表用擔架拾來託盤、聖盤、聖餐杯、聖體顯供台、一堆堆金銀和紅寶石,這是一大群衣衫襤樓的人獻給祖國的,他們要求的回報只是在國民公會上跳卡馬尼奧舞。什納爾、納爾博和瓦利耶爾到場唱歌,歌頌山嶽派;布朗峰區帶來了勒佩勒蒂埃的胸像;一位婦女將紅色無簷帽戴在議長頭上,議長親吻她;「粘球場區的女公民們」向「立法者們」擲去鮮花;「祖國的學生們」跟在樂隊後面前來感謝國民公會「開創了本世紀的繁榮」;法蘭西衛隊區的婦女們獻上了玫瑰花;香謝麗舍大街區的婦女們獻上一個橡樹王冠啟普勒區的婦女們來到會場,宣誓「只和真正的共和派團結一致」;莫裡哀區送來一枚富蘭克林紀念章,國民公會決定將它掛在自由神像的王冠上;被稱為「共和國之子」的孤兒院的孩子們穿著制服列隊走過;九二年區的年輕姑娘們穿著白色長抱來到會場,第二天,《箴言報》就這樣寫道:「議長從一位年輕美女的天真無邪的手中接過一束鮮花。」演說者向群眾致敬,有時還奉承群眾,說:「你是不會錯的,你是無可挑剔的,你是崇高的。」人民有孩子氣的一面,喜歡甜食糖果。有時,叛亂穿越會場,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心平氣和,就像羅訥河流經萊芒湖一樣,進湖時污濁不堪,出湖時清澈碧藍。

  有時情況不太平靜,於是昂裡奧讓人將大炮抬到杜伊勒裡宮門前。

  (九)

  國民公會釋放出革命,同時也產生文明。它是大火爐,也是大熔爐;恐怖在鍋中翻滾,進步也在鍋中沸騰。從這堆雜亂的陰影中,從這些狂舞的亂雲中,透射出宛若永恆法則的強烈光束。這些光束一直留在地平線上,在人民的天空中永遠清晰可見,它們就是:公正、寬容、善良、理智、真理、仁愛。國民公會宣佈這個偉大真理:「一位公民的自由在另一位公民的自由的開始處結束。」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歸納了人與人關係的全部內容。國民公會宣佈貧窮是神聖的;殘疾是神聖的--盲人和聾啞人由國家收養;未婚母親的生育是神聖的--國民公會安慰她們,使她們振作起來;兒童是神聖的--孤兒由祖國撫養;清白無辜是神聖的--對無罪釋放的被告賠償損失。國民公會譴責販賣黑人,廢除奴隸制。它宣告公民團結,頒佈義務教育法,在巴黎建立師範學校,在省會建立中心學校,在市鎮建立小學。它創立了音樂戲劇學院和博物館。它確立了統一的法典、統一的度量衡、統一的十進制。它建立了法國財政,以公共信貸取代了帝制下的長期破產。它為交流提供了電報,為老年人提供了養老院,為病人提供了乾淨的醫院,為教育提供了綜合工科學校,為科學提供了經度研究室,為人類精神提供了科學院。國民公會既有國家性,也有世界性。它頒佈了一萬一千二百一十條法令,其中三分之一涉及政治,三分之二涉及人類。它宣佈普遍道德是社會的基礎,普遍覺悟是法律的基礎。而這一切,廢除奴隸制、宣揚友愛、保護人類、匡正人心、將勞動法則變為權利,使之不再是難以承受的,而是有益的、鞏固國家資產、教育兒童和救濟兒童、宣揚文藝和科學、在所有的頂峰點燃光明、援助一切困苦者、宣佈一切原則,國民公會做了這一切,雖然它腹中有旺代這條七頭蛇,肩上有國王們這群老虎。

  (十)

  龐大的場所。這裡有一切典型:人、非人、超人。這是由眾多對抗組成的史詩。吉奧坦回避大衛,巴齊爾侮辱夏博,加代嘲笑聖茹斯特,韋爾尼奧蔑視丹東,盧韋攻擊羅伯斯比爾,比佐揭發平等,尚邦斥責帕什,所有的人都憎惡馬拉。此外還有許多人!阿爾蒙維爾,他開會時戴紅色無簷帽,因此綽號是紅色無簷帽,他是羅伯斯比爾的朋友,然而,為了保持平衡,他希望「在將路易十六斬首後,將羅伯斯比爾斯首」;馬西厄,他是仁慈的拉穆雷特主教的同事和複製品,這位主教的名字令人想到輕浮的愛情①;莫爾比昂的勒阿爾迪,他對布列塔尼的教士們痛加斥責;巴雷爾,他依附多數派,路易十六出庭受審時,他是議長,他與帕梅拉的關係就等於盧韋與治多伊斯卡的關係;多努,他是奧拉托利會會員,曾說:「要爭取時間」;迪布瓦一克朗塞,馬拉曾對他耳語密談;德·夏托納夫俱爵、拉克洛、埃羅·德·塞謝爾,當昂裡奧高呼:「炮手們,各就各位」時,埃羅·德·塞謝爾後退了;于連,他把山嶽派比作塞爾莫皮爾②戰役;加蒙,他希望為婦女保留一個專用席;拉盧瓦,他在會上讚揚主教戈貝爾,因為戈貝爾來到國民公會摘下主教帽,戴上紅色無簷帽;勒孔特,他喊道:「看誰先還俗」;費羅,他的人頭曾受到布瓦西一當格拉的敬禮,在歷史上留下這個問題:布瓦西一當格拉是向人頭還是向矛槍致敬?是向犧牲品還是向兇手致敬?還有迪普拉兩兄弟,一個是山嶽派,一個是吉倫特派,他們像謝尼埃兄弟一樣相互仇恨。

  從這個講臺上發出了許多令人眩暈的話語,言者也許無意,但話語有時像革命的預言,在它們以後,事實仿佛突然表現出強烈的不滿,似乎對剛剛聽見的話不以為然;事實似乎對話語感到氣惱;災難忿忿而來,仿佛被話語激怒了,這就好比是在山上一說話就能引起雪崩。多一個字就會引起倒坍。如果沒有說話,事情就不會發生。有時事件好似具有暴躁易怒的性格。

  伊麗莎白③夫人就是這樣掉腦袋的,出於演說者的話所引起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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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穆雷特Lamourette與輕浮愛情l'amourtte同音。

  ②公元前五世紀的戰役,波斯人大勝斯巴達人。

  ③即路易十六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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