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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桑泰爾的部下。」

  「國王被殺頭時,就是這個桑泰爾指揮擊鼓的。這麼說,這營人是從巴黎來的了?」

  「半營人。」

  「它叫什麼?」

  「將軍,它的旗幟上是:紅色無簷帽營。」

  「這是些殘暴的野獸。」

  「傷員該怎麼辦?」

  「結果掉。」

  「俘虜呢?」

  「槍斃。」

  「差不多有八十人。」

  「統統槍斃。」

  「還有兩個女人。」

  「也槍斃了。」

  「還有三個孩子。」

  「將他們帶走,將來再處理。」

  說完,侯爵便策馬走了。

  七 決不寬恕(公社的口號)

  毫不留情(王公們的口號)

  當這件事在塔尼附近進行時,乞丐已經朝克羅隆走去。他鑽進溝壑,在大片暗淡的樹陰下行走,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對什麼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說,他通想而不沉思,因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卻沒有。他漫步遊蕩,走走停停,這裡摘一根野酸模的嫩芽充饑,那裡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時抬頭傾聽遠處的喧嘩,然後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讓太陽照曬襤褸的衣衫。他也許聽到了人聲,但他聆聽的是鳥鳴。

  他年老、遲鈍,不能走遠路。正如他對德·朗特納克侯爵所說,四分之一法裡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十字阿弗朗香方向轉了一小圈,回來已是傍晚了。

  過了馬塞不遠,小路通向一個高坡,那裡沒有樹木,可以看得很遠,西邊,直到大海,一覽無遺。

  一股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煙是最可愛,也是最可怕的東西。有祥和的煙,也有陰險的煙。煙,煙的厚度,煙的顏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戰爭,或是友愛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墳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樹林間升起的煙可以象徵世上最迷人的東西--壁爐,或者世上最可惜的東西--火災。有時,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於這隨風飄散的煙中。

  泰爾馬什看到的煙令他不安。

  這是一股黑煙,夾雜著突如其來的紅光,仿佛大火時明時暗,即將熄滅,這股煙升起在埃爾布昂帕伊上空。

  泰爾馬什加快步伐朝黑煙走去。他很累,但想看個究竟。

  他來到一座小山頂,靠著山坡就是那個小鎮和莊園。

  小鎮和莊園已蕩然無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燒,這就是埃爾布昂帕伊。

  茅屋燃燒比宮殿燃燒更令人心碎。燃燒著的茅屋一片淒慘。災禍襲擊貧困,好比是秀鷹撲向蚯蚓,這裡有一種違反情理的東西,使人難受。

  《聖經》上有個傳說:一個人觀看了火災後變成了石像。泰爾馬什在刹那間也變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動不動。這場災禍是在寂靜中完成的。沒有呼叫聲。濃煙中聽不到人的歎息。這場烈火在繼續,它要完全吞沒這個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聲和茅草的劈啪聲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有時濃煙裂開一條縫,於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頂和張著大嘴的房間,烈火中能看出各種各樣的紅色:朱紅色的內室,鮮紅色的破衣爛衫,大紅色的蹩腳家具。泰爾馬什面對這場兇惡的災難,頭暈目眩。

  與房屋毗連的栗樹林中,有幾棵樹也著了火,燃燒起來。

  泰爾馬什在傾聽,想聽見一個聲音,一聲呼救,一聲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沒有任何動靜。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難道人都進光了?

  埃爾布昂帕伊那些活潑、勤勞的人們在哪裡?這個小鎮的居民怎麼樣了?

  泰爾馬什走下山坡。

  他面對的是一個不祥的謎。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動。他像影子一樣朝這片廢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這座墳墓的幽靈。

  他來到曾經是莊園大門的地方,往院子裡看,院牆已經沒有了,院子和周圍的村子連成一片。

  他至今所見到的一切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現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狀模糊的黑東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著,另一側被月光照著。這是一堆人,這些人已經死了。

  在這難死人周圍,有一大攤液體還在冒氣,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紅色並非來自火光,這是血。

  泰爾馬什走過去,對地上的這些身體逐一察看,它們全部是屍體。

  月光照射著,火光也照射著。

  這是士兵的屍體,他們全都光著腳,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們還穿著軍服,那是藍色的。在這一堆肢體和腦袋中,這裡那裡可以看見一些別著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軍帽。這些人是共和派,是駐紮在埃爾布昂帕伊農莊,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巴黎人。從屍體的整齊位置來看,他們是被處決的。他們被就地槍決,而且有條不紊。他們都死了。這一堆裡聽不見一絲喘息。

  泰爾馬什-一看過去,一個也不漏掉,屍體遍身是彈孔。

  槍殺者大概走得匆忙,來不及掩埋屍體;

  泰爾馬什正要走時,眼光落在院裡一截矮牆上,看見從牆角後面露出來的四隻腳。

  這四隻腳比別的腳小,腳上穿著鞋。泰爾馬什走近看,這是女人的腳。

  牆後面並排躺著兩個女人,其中一人穿著制服,旁邊是一隻破碎的空桶,這是隨軍女販,她頭部中了四槍,已經死了。

  泰爾馬什察看另一個女人。她是農民,臉色發發,張著大嘴,雙眼緊閉。她頭上沒有傷口。她的衣服大概因為穿得太久而破爛不堪,在她倒下時張開了,胸部半露在外面。泰爾馬什將她的衣服完全扯開,看到她肩頭有一個圓圓的槍眼。鎖骨已經斷了。他瞧著蒼白的奶頭。

  「母親和奶媽。」他喃喃說。

  他摸摸她。她並不冰涼。

  除了鎖骨被打斷和肩頭的傷口外,她沒有別的傷口。

  他將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動。她沒有死。

  泰爾馬什直起身來,用可怕的聲音喊道:「這裡有人嗎?」

  「是你呀,凱門鱷?」一個聲音回答,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

  與此同時,一個腦袋從廢墟的洞裡鑽了出來。

  接著,在另一座破房子裡出現了另一張面孔。

  這是兩個躲起來的農民,唯一的倖存者。

  他們熟悉凱門鱷的聲音,所以放心地從躲藏的角落裡鑽了出來。

  他們朝泰爾馬什走去,全身仍在劇烈地顫抖。

  泰爾馬什能呼叫,但說不出話來。強烈的激動就是這樣。

  他用手指著躺在他腳下的那個女人。

  「她還活著嗎?」一位農民問。

  泰爾馬什點點頭。

  「那個女人也活著?」另一位農民問。

  泰爾馬什搖搖頭。

  最先出來的那個農民說:「別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見了。我正在地窖裡。感謝天主,這種時刻沒有妻兒老小真是萬幸。我的房子被燒了,耶穌基督!所有的人都被殺了。這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三個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媽媽!』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們殺了母親,帶走了孩子。我都看見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們屠殺完就走了。心滿意足。他們帶走了那三個孩子,殺死了母親。不過她沒有死,對吧,她沒有死。喂,凱門鱷,你想你能救她?我們幫你把她抬到你那裡去?」

  泰爾馬什點點頭。

  農場旁邊是樹林。他們很快就用葉簇和蕨草搭了一個擔架,將仍然一動不動的女人放上去,開始在荊棘叢裡行走,一位農民抬著頭,另一位抬著腳,泰爾馬什扶著女人的手臂號脈。

  兩位農民邊走邊說,月光照著他們中間那個流血女人蒼白的面孔。他們感慨萬端:「都殺光了!」

  「都燒光了!」

  「呵!老天爺!這還算人嗎?」

  「是那個高個子老頭下的命令。」

  「對,是他指揮的。」

  「槍殺時我沒有看見他。他在場鳴?」

  「不,他走了。本過一切都是由他指揮的。」

  「那麼這一切都是他幹的。」

  「他說:『殺吧!燒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候爵?」

  「是的,是我們的侯爵。」

  「他叫什麼?」

  「德·朗特納克先生。」

  泰爾馬什抬頭望天,喃喃地說:「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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