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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說:「別去。」

  「那您叫我去哪兒?」

  「去我家。」

  侯爵瞧著乞丐。

  「您聽我說,侯爵先生,我的家並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還低矮的小窩,海藻當地板,樹葉青草當頂棚。您來吧。您去佃戶莊園會被打死的。在我家裡您可以睡一覺。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藍軍又要開拔,那時您願意去哪裡都行。」

  侯爵端詳這個人,問道:「那麼您是站在哪一邊?共和派?保皇派?」

  「我是窮人。」

  「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

  「我想不是。」

  「您擁護國王還是反對國王?」

  「我沒有時間想這些。」

  「您對眼前發生的事怎麼看?」

  「我沒有飯吃。」

  「可是您還救我。」

  「我看到您被宣佈不受法律保護。法律是什麼東西?這麼說一個人可以在法律之外?我不明白。那我呢,我是在法律之內?還是在法律之外?不知道。餓死,這是在法律之內嗎?」

  「您挨餓有多久了?」

  「一輩子」

  「但是您救我?」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說:這個人比我還窮,我有權呼吸,而他連這也沒有。」

  「的確如此。那麼您救我?」

  「當然,我們現在是兄弟了,老爺,我乞討麵包,您乞討生命。我們是兩個乞丐。」

  「可您知道他們是賞我嗎?」

  「知道。」

  「怎麼知道的?」

  「我看了告示。」

  「您識字?」

  「是的,我還會寫字。為什麼我非得是粗人呢?」

  「既然您識字,又看過告示,那麼您知道告發我的人可以得到六萬法郎的賞金。」

  「這我知道。」

  「不是指券。」

  「是的,我知道,是黃金。」

  「六萬法即可是一大筆錢,您知道嗎?」

  「知道。」

  「誰告發我就能發大財。」

  「那又怎樣呢?」

  「發大財!」

  「我正是這樣想的。我看到您時就想:既然告發這個人就能得到六萬法郎,就能發大財,那我得趕緊把他藏起來。」

  侯爵跟著窮人走了。

  他們走進一個矮樹叢,那裡就是乞丐的窩棚。這是一株高高的橡樹給他留下的房間,房間挖在樹根下面,上面蓋著樹枝。裡面陰暗、低矮、隱蔽,從外面根本看不見。房間可以容納兩個人。

  「我就想到可能來客人。」乞丐說。

  其實,在布列塔尼,這種地下居室並不像一般所認為的那樣罕見,農民稱它為卡爾尼肖,這個稱呼也可以指厚牆中間的藏匿處。

  房間裡有幾個罐子,一個用稻草或洗淨曬乾的海藻鋪成的床,一條粗毛毯,還有幾根油脂燈芯、火石和空心的熊奶草,這就是火柴。

  他們彎下腰,爬了幾步,進入那個被粗大的樹根切割成奇形怪狀的房間,在那一大難當床鋪用的於海藻上坐了下來。進口處的那兩個樹根之間有空隙,從那裡射進一絲光線。黑夜已經來臨,但是視力總能適應黑暗,在黑暗中最終看到微光。月光的反射使進口處泛出朦朧的白色。在一個角落裡有一罐水、一塊養麥餅和一些栗子。

  「吃飯吧。」窮人說。

  他們分享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餅乾。他們啃同一塊黑麥餅,輪流捧著罐子喝水。

  他們交談起來。

  侯爵開始詢問這個人:「看來,發生還是沒發生事情,對您都一樣?」

  「差不多吧。你們這些人是領主,這是你們的事。」

  「可是,發生……」

  「那是在上面。」

  乞丐又接著說:「再說,在更上面還有別的事呢,太陽升起,月亮盈缺,我關心的是這些。」

  他捧著水罐喝了一口,又說:「多好的新鮮水!」

  他又接著說:「您覺得這水怎麼樣,老爺?」

  「您叫什麼?」侯爵問道。

  「我叫泰爾馬什,人們叫我凱門鱷。」

  「我知道。凱門鱷是本地話。」

  「意思是乞丐。我還有個綽號:老頭。」

  他又接著說:「人們叫我老頭已經四十年了。」

  「四十年!可當初您還年輕呀。」

  「我從來就沒年輕過。而您呢,侯爵大人,您永遠年輕。您的腿像二十歲的年輕人,您爬上大沙丘,而我已開始走不動了,走不到四分之一法裡我就累了。但是我們年齡相仿。有錢人比我們強,他們每天都有吃的,吃飯就能保健康。」

  他停頓一下,又說:「什麼窮人、富人,這是件討厭的事,引出許多禍害,至少這是我的感覺。窮人想當富人,富人不願當窮人,我看這大概就是實質問題。我不管這些。出什麼事由它去,我既不站在債主,也不站在債戶一邊。我知道欠債要還。就是這樣。我不願意國王被殺,但我說不清為什麼。再說,人家對我說:可是從前,為了一點小事你們就被吊在樹上。可不是,我就見過一個人被吊死,只因為他朝國王的麅開了一槍,他還有老婆和七個孩子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他再次沉默,然後說:「您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來來去去,出了一件又一件事,我呢,我在這裡,在星辰下面。」

  泰爾馬什停住了,凝神片刻,又說:「我懂一點接骨,算是醫生吧,我熟悉各種草,會用草藥。農民看見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半空,以為我是巫師,我喜歡還想,他們就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您是本地人?」侯爵問道。

  「我沒有離開過這地方。」

  「您認識我?」

  「當然。上次見到您是在兩年前。您經過這裡,從這裡去英國。剛才我看見丘頂上有個人,個子高高的。布列塔尼人都是小矮個,很少大高個子。我仔細看,再說我先就看到告示了。我說:噫!等您從沙丘上下來,在月光下我就認出您了。」

  「可我不認識您。」

  「您見過我,但是沒有看見我。」

  凱門鱷泰爾馬什接著說:「我可看見了您。乞丐和行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

  「從前我遇見過您嗎?」

  「經常遇見,因為我是您的乞丐,我是您城堡前那條路頂頭的窮人。您有時給我施捨,給予者是不看的,而接受者卻留心看。乞丐就是密探。我伸出手,您看見的只是那只手,您往我手裡扔下施捨,我早上有了它,晚上才不挨餓。有時,我整整一天一夜沒東西吃。有時,一個蘇就是生命。您救過我的命,我現在回報您。」

  「您真是在救我。」

  「是的,我在救您,老爺。」

  泰爾馬什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您來這裡不是為了作惡。」

  「我來是為了行善。」侯爵說。

  「睡覺吧。」

  他們在海藻床上並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著了。侯爵雖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著,在黑暗中瞧瞧窮人,倒了下來。睡在這張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機將耳朵貼著地面細聽。地下有一種隱約的嗡嗡聲,我們知道聲音在地底深處可以傳得很遠。那是鐘聲。

  警鐘在繼續。

  侯爵睡著了。

  五 署名戈萬

  朗特納克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乞丐站在那裡,不是在窩棚裡,這裡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門口。他拄著那根木棍,臉上有一線陽光。

  「老爺,」泰爾馬什說,「塔尼的鐘樓剛剛敲過早上四點鐘,我聽見了四下鐘聲。風向一定變了,現在是從內陸來的風。沒有別的聲音。警鐘停止了。莊園和埃爾布昂帕伊鎮上平靜無事。藍軍在睡覺,要不就是已經走了。最大的危險過去了。我們最好分手吧。我該走了。」

  他指著地平線上的一個點。

  「我去這邊。」

  接著又指著相反的方向:「您呢,您去那邊。」

  乞丐向侯爵嚴肅地擺擺手,表示告別。

  他又指著晚餐剩下的東西說:「您要是餓就把栗子帶走。」

  不一會兒,他消失在樹林裡。

  侯爵起身,朝泰爾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

  這是迷人的時刻,用諾曼底農民的老話叫作「清晨的誘鳥笛」,金翅鳥和麻雀在嘰嘰喳喳。侯爵順著昨天來的小路走,走出樹林來到有石頭十字架的那個路口。告示還在那裡,在朝陽下發白,仿佛很歡快。他想起告示下方還有幾行字他沒有看清,因為字體太小,當時的光線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馬思省的普裡厄爾的簽名下面,還有兩行小字:

  前貴族德·朗特納克候爵一旦被發現,將被立即處死。

  簽署人:戈萬

  營長、遠征隊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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