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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克什米爾號」來了。它漸漸出現了。它全身出現了。它仿佛從海水裡生長出來一樣。它又像一個逐漸變大的影子。船上的帆纜索具在大海輕柔的搖晃中襯著天空顯出它們黑色的輪廓。長長的船帆在陽光下迭合起來的時候,幾乎成了粉紅色,透明得難以形容。海浪發出模糊的低沉的聲音,沒有任何聲音能擾亂這個黑影的莊嚴的滑行。甲板上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你自己就在那兒一樣。

  「克什米爾號」幾乎擦過了岩石。

  舵工在掌舵,一個小水手在側支索上爬,有幾個乘客倚在舷牆上,欣賞晴朗的景色,船長在抽煙。但是吉裡雅特看到的完全不是這些。

  在甲板的一個角落裡灑滿了陽光。他看到的是這個地方。埃比尼澤和黛呂舍特在那片陽光裡。他們坐在明亮的光線裡,他緊挨著她。他們親熱地並肩蜷縮著,好像兩隻在中午的陽光下取暖的小鳥。他們坐在一條給塗了柏油的小天篷遮蓋著的長凳上,那是一些船上特地設置給乘客們坐的,如果是一隻英國船,能在長凳上看到寫著:「For ladies only」①。黛呂舍特的腦袋靠在埃比尼澤的肩膀上,埃比尼澤的胳臂摟著黛呂舍特的腰。他們手拉著手,手指彼此交叉在一起。在這兩張俊秀天真的臉上能看見兩個稍微不同的天使的影子。一張臉顯出處女的貞潔,另一張臉則發出星星般的光。他們純潔的擁抱表現出深沉的感情。這是婚姻,這也是羞怯。這條長凳已經成了洞房裡的凹室②,幾乎是一個安樂窩。同時它發出一種燦爛的光輝,在雲朵裡飄過這種愛情的美妙的光輝。

  像天堂一樣寂靜。

  埃比尼澤的眼睛出神地望著,露出感激的神情,黛呂舍特的嘴唇在顫動。在這醉人的寂靜裡,風從陸地吹來,單桅帆船在離基德—霍姆—米爾椅子幾多阿茲遠的海面上滑行。在迅速的片刻之間,吉裡雅特聽到黛呂舍特的溫柔好聽的聲音在說:

  「你看。好像岩石上有一個人。」

  這個人影一晃就過去了。

  「克什米爾號」將路頭小屋的岬頭留在後面,駛進起伏的波浪裡。

  不到一刻鐘,桅杆和船帆在海上只成了一種在水平線上越來越小的白色方尖碑。海水漫到吉裡雅特的膝蓋了。

  他望著單桅帆船駛遠。

  大海上的風力增強了。他能夠看見「克什米爾號」張起了它的下方的補助帆和三角帆,好利用越來越強的風。「克什米爾號」已經駛出了格恩西島的海面。吉裡雅特一直緊緊地望著它。

  海水漫到他的腰了。

  潮水在不斷上漲。時間在不斷過去。

  海鷗和鸕鷀圍著他不安地飛著。它們就像是來想警告他的。也許在這些鳥當中有幾只是從多佛爾礁飛來的海鷗,它們認出他來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

  在錨地不大容易感受得到外海海面上的風,可是「克什米爾號」在迅速地變小。單桅帆船很明顯是在全速航行。它已經快到卡斯凱島了。

  在基德—霍姆—米爾岩礁四周沒有浪花,沒有波浪打到花崗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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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英語,意為:僅供婦女坐。

  ② 房間裡放床的地方。

  海水平靜地上漲,快要漫到吉裡雅特的肩膀了。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

  「克什米爾號」已經航行到奧裡尼的海面外面。奧爾達什岩礁擋住了它一會兒。它駛進了這塊岩礁的陰影裡,接著又從裡面出來,仿佛日月蝕那佯。單桅帆船向北方駛去。它到了外洋上,成了僅僅一個黑點,在陽光下面,它在閃閃發亮。

  飛鳥對著吉裡雅特輕聲叫著。

  只看得見他的頭了。

  海水用一種險惡的緩慢速度在上漲。

  吉裡雅特一動不動,望著「克什米爾號」消失。

  幾乎達到了滿潮。黃昏快降臨了。吉裡雅特的背後,在錨地上,幾隻漁船正在返航。

  吉裡雅特的眼睛盯住遠方的單桅帆船,一動也不動。

  他的凝視的眼睛一點不像在人世間能見到的眼睛。在這雙悲慘而又鎮靜的眼珠裡,含著無法形容的眼神。這個目光裡充滿沒有實現的夢想留下的平靜,這是對另一種成就的悲慘的接受。這樣的眼光應該追隨流星的飛逝。天堂的黑暗不時地在他那對眉毛下出現,他的視線始終固定在空間中的那個黑點上。在無邊無際的海水圍著基德—霍姆—米爾岩礁上漲的時候,無限寧靜的黑影也升到吉裡雅特深邃的眼裡。

  「克什米爾號」已經看不見了,現在成了薄霧中的一個黑點,要辨認出它得先知道它在哪兒。

  漸漸地,這個黑點也失去了它的形狀,顏色也淡下去了。

  接著它變得更小。

  接著它不見了。

  那只船在天邊消失的時候,他的頭也消失在海水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茫茫的大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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