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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一會兒以後,刹那之間,他提著一盞手提燈,來到了碼頭上。

  在以前「杜蘭德號」系纜繩的鐵環上,系著一隻小船,在稍近船尾處裝著一件大傢伙,從那兒直立起那根出現在布拉韋的窗前的煙囪。小船的船頭伸在房子的牆角外面,和碼頭一樣高。

  小船裡沒有人。

  這只小船的外形特別,全格恩西島上的人都說得出它的特徵。它是突肚形的小帆船。

  萊希埃裡跳到船上。他向他看見的在桅杆那邊的大傢伙跑過去。原來是機器。

  機器在那兒,完整無損,整個兒平正地躺在生鐵平板上。鍋爐的隔板全都齊全,明輪的軸系在鍋爐旁邊豎立著,抽鹽水的泵還在本來的位置上,什麼也沒有缺少。

  萊希埃裡開始檢查機器。

  燈光和月光相互配合著給他照明。

  他把整部機器仔細檢查了一遍。

  他看見旁邊有兩隻罩子。他查看了明輪的軸。

  他走到船艙裡,裡面是空空的。

  他回到機器跟前,撫摩著它。他把頭伸進鍋爐。他又跪下來看鍋爐裡面。

  他把手提燈放在爐子裡,燈光照亮了機器的各個部分,幾乎像使機器著起火一樣。

  接著,他哈哈大笑,站直身子,眼睛盯住了機器,兩條胳臂向煙囪伸過去。他大聲喊道:「救人呀!」

  港灣的鐘在碼頭上沒有幾步遠的地方,他奔到那兒,抓住鏈子,開始拼命地敲起鐘來。

  二 港灣的鐘又響了

  事實是這樣,吉裡雅特經過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後,在天全黑下來的時候,到了聖桑普森,當時已經是將近十點鐘,而不是九點鐘左右。

  他到得遲了一些,是因為小帆船上裝的東西太重了。

  吉裡雅特曾經計算好了時間。半潮來的時候,有月光,有漲起的海水,可以順利地進入港灣。

  小小的港灣裡當時全都進入了夢鄉。停泊在那兒的幾隻船,絞帆索在橫桁上,桅樓裝上了索具,沒有舷燈。在港灣深處,能看得見在船塢裡有幾隻小船,停在幹塢裡正在整修。巨大的船體,桅杆卸下了,鑿沉在那兒,在它們的穿了許多洞眼的船殼板上面,豎著光禿禿的肋骨的彎曲的尖端,非常像足朝天躺著的死掉的金龜子。

  吉裡雅特一進入狹窄的港灣口,便仔細觀看港口和碼頭。到處都沒有亮光,布拉韋沒有,別處也沒有。沒有過路的行人,也許有那麼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去教士家或者是從那兒出來。不過,那是不是一個人還不能肯定,黑夜將它顯示出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朧朧的。距離一遠,更加難以分辨了。那時的牧師住宅在港灣的那一邊,那個地方今天已經建起一個有頂的船塢。

  吉裡雅特一聲不出地將小帆船靠攏了布拉韋,再把它系在梅斯萊希埃裡的窗下原來系「杜蘭德號」的鐵環上。

  接著他跳過了船殼板,到了岸上。

  吉裡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碼頭,他彎過那所房子,順著一條小巷走,然後又走進了另一條,甚至不望一望旁邊那條通向路頭小屋的小路。幾分鐘後,他在一個牆角落站住,那兒有六月裡開紅花的野錦葵,冬青,常春藤,還有蕁麻。在這個地方,在夏日的白天裡,他曾經許多次藏在荊棘裡,坐在一塊石頭上,連續好幾個小時,連續好幾個月,越過矮牆出神地望著布拉韋的花園,有時他真想大步跨過那道牆去。他的目光穿過一叢叢樹枝,注視著那所房子的一間房間的兩扇窗子。這時他又找到了那塊石頭,那叢荊棘,那道牆依舊那樣矮,那個角落依舊那樣陰暗。他像一隻回洞的野獸,不是走進來而是溜進來的。他蜷縮在那兒。一坐下來,他便不再動一動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見了花園,小徑,花壇,四方形的花圃,房子,房間的兩扇窗子。月光給他照亮了這個夢。一個人不得不呼吸,這可實在可怕。他盡力不讓自己出一點兒聲息。

  他仿佛看見一個天堂的幻影。他怕這一切都會消失。這些東西都真實地出現在他眼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們是真實的話,那只能是帶著神聖的事物總是會立即消失的危險。只消吹一口氣,一切都會無影無蹤。吉裡雅特不寒而慄了。

  在花園裡,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條小徑的盡頭,有一條漆成綠色的木長凳。我們都記得這條長凳。

  吉裡雅特望著那兩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間房間裡有一個人可能在睡覺。在這道牆後面,人們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同時他又寧願死也不走開。他想到會使一個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這個幻影,這個在烏雲上的潔白的形象,這個終日在他腦際縈繞飄動的人影,她就在那兒!他想到這個無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離他這樣近,他的如癡如狂的心情幾乎能立刻傳到她的身邊。他想到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許多幻想的騷擾,她也是這樣。他又想到在遠方的、難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緊閉雙眼,手捂著前額。他還想到那完美無缺的人的神秘的睡眠,想到一個夢會引來的許多夢。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還是想著。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緒不寧,黑夜的時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地看起來。他責怪自己想得太遠,他擔心在自己思索的時候會褻瀆神明。他身不由己,無法抗拒地全身戰慄著,同時望著那望不見的景象。他想像在那邊椅子上有一條襯裙,一件披風丟在地毯上,還有一條解開了扣子的腰帶,一條方圍巾,他止不住哆嗦,幾乎心都碎了。他又仿佛看到一件胸衣,一條拖在地上的束帶,長襪,寬緊襪帶。他的靈魂已經飛到了繁星點點的夜空。

  星星為了像吉裡雅特那樣貧窮的人的心發亮,正像為了一個百萬富翁的心發亮完全一樣。任何人熱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頭暈目眩。如果這個人的性格純樸粗野就更會如此了。因為粗野常和夢想連在一起。

  太多的快樂也會像河水一樣氾濫起來。看到那些窗子,吉裡雅特幾乎覺得太滿足了。

  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經使矮樹叢長得又濃又密,從那兒的枝葉裡出來一個人影,一件袍裙,一張神妙的臉,她步子像幽靈又像天仙一樣難以形容的緩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芒。

  吉裡雅特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那是黛呂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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