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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六 深淵底層給照亮了

  這個人看到自己留在這塊岩礁上,在這層黑雲下,這片海水中間,遠離和活人的接觸,遠離人類的聲音,獨自一人在上漲的海水和降臨的黑夜當中,像死人一樣給丟在這兒,他感到無比快樂。

  他成功了。

  他實現了他的美夢。他從命運那兒取來的遠期匯票現已經兌現了。

  對他來說,被丟棄就是得救。他在距離陸地一海裡的阿努瓦礁上面;他有七萬五千法郎。從來沒有一次船舶失事完成得有這樣巧妙的。沒有一點失誤的地方。確實什麼都考慮到了。克呂班從青年時代起,就有一個打算,便是將正直當做賭注押在生活的輪盤賭桌上,被人看作是誠實的人,從這點開始,等待決勝的時刻,賭輸後不斷地再下雙倍賭注,摸到竅門,猜到時機,不瞎摸索,當機立斷,只幹一次,從不重複,終於大贏,將一批傻子拋在身後。愚蠢的騙子連續失敗二十次,他一次便會成功,當那些人走向絞架的時候,他卻走向好運。和朗泰納相遇,成了他的一道光線。他立即擬定了他的計劃。叫朗泰納吐出吞下的錢。至於說到朗泰納可能會進行的揭露,他用失蹤使它無效。最好的失蹤是被人看作已經死去。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使「杜蘭德號」失事。這次海上遇難是必需的。此外,這樣消失後,還能留下一個好名聲,這是他一生中的一大傑作。誰看見在這只遭難的船上的克呂班,都會以為看到了一個快樂的魔鬼。

  他活了一輩子,就是為了這一個片刻。

  他全身都表達出這樣一句話:「終於成了!」一種可怕的寧靜使他的陰暗的前額變得灰白。他的眼睛暗淡無光,在眼睛深處原來仿佛有一層隔板,現在變得深不見底,十分可怕。這個靈魂的內心在燃燒,射出了光芒。

  內在的良心和外部的自然界一樣,有它的電壓。一個理想就等於是一顆流星。在獲得成功的那一瞬間,為了這一刻多年醞釀和積累的沉思微微露出來了一點兒,而且發出一道閃光。在自己內心有罪惡的利爪,感覺得到獵物也在自己心裡,這是一種閃耀著光輝的幸福;一種得勝的邪念使得臉上發亮。某些成功了的計策,某些已經達到的目的,某些獸性的滿足,使這個人的眼睛裡一閃一隱著愁慘而又歡喜的光彩。那是快樂的暴風雨,那是危險的曙光。它們來自變成了陰影和烏雲的良心。

  他的瞳孔在發光。

  這樣的光絲毫不像人們在天上或者在人間能夠見到的光。

  克呂班身上長期抑制的流氓的本性現在爆發了。

  克呂班望著無邊的黑暗,禁不住發出低沉可怕的笑聲。

  他終於自由啦!他終於富有啦!

  他的未知數終於大白了。他解決了自己的問題。

  克呂班眼前有的是時間。潮水在上漲,「杜蘭德號」因此給支撐住,最後甚至稍稍向上升了一點兒。船牢固地貼在暗礁上,絕對沒有沉沒的危險。此外,要給些時間讓救生艇劃遠,或許翻掉。克呂班就是這樣希望的。

  他站在遇難的「杜蘭德號」上,叉起雙臂,品嘗著給拋棄在黑暗中的滋味。

  三十年來,虛偽沉重地壓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是罪惡,卻和正直結合。他懷著一種不幸的丈夫的怨恨仇恨德行。他一直懷有邪惡的預謀。從他成年以後,他就穿上了這件堅硬的盔甲,那便是他的外貌。在盔甲下面,他是妖魔。他披著善良的人的皮生活,一顆心卻是強盜的心。他是善於甜言蜜語的海盜。他是誠實的囚徒。他給關在木乃伊的盒子裡,那只盒子就是清白無辜。他背上長著使一個無恥小人感到惶恐的天使的翅膀。公眾對他的尊敬沉重地壓在他身上。被人看做是正派人,做起來很困難。內心險惡,言語卻要動聽,始終要保持這樣的平衡,真是艱巨的事。他原來是罪惡的鬼魂,但又是正直的幽靈。這種違背常理的生活就是他的命運。他必須舉止沉著,落落大方,暗地裡大發雷霆,微笑時咬牙切齒。在他的眼裡,德行會使人窒息。他時時刻刻都在想把這只捂在他嘴上的手咬住。

  可是,他想咬它,又不得不吻它。

  說謊是很費勁的事。一個偽君子從這個詞的兩重意義來說也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他盤算怎樣勝利,同時忍受著痛苦。模模糊糊地預謀要幹壞事,外表上還裝得嚴肅莊重,傑出的名聲掩蓋住卑鄙無恥的心眼,不斷地進行欺騙,藏起自己的真面目,處處製造假像。這些都是十分吃力的事。用在頭腦裡研碎的黑色顏料,畫出「坦率」的形象,一心想吞掉尊敬你的人,卻顯得和藹可親,克制自己,壓抑自己,終日保持警惕,不停地戒備,給潛在的罪惡美好的外貌,使自己的醜變成美,將自己的惡毒的言行打扮成盡善盡美,用匕首逗人發癢,把毒藥包上糖衣,注意動作的協調和嗓音的悅耳,從不露出自己的眼神,沒有什麼比這樣做更艱難、更痛苦了。偽善的可憎,偽善者自己也開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無休止地喝「詐騙」這樣的酒會使人噁心。詭詐給惡毒加上的甜味使惡棍也產生反感,因為他被迫要不斷地往嘴裡吞這種混合的東西,因此,偽善者不時地在噁心的時候差點兒吐出他的隱蔽的念頭。吞下這樣的唾液是可怕的事。此外,他還有藏得很深的自尊心。有些古怪的時刻,偽善者會自視甚高。在騙子身上有一個特大的自我。蠕蟲像龍一樣會滑行,會豎直。叛徒只不過是一個受到約束的暴君,這樣的暴君只有甘願擔任第二流角色的時候才能實現他的願望。這是一個渺小的人,卻能做出異乎尋常的事情。偽善者是巨人,也是矮子。

  克呂班真誠地相信他以前一直受到壓制。他為什麼沒有權利生在富人的家庭?他最大的要求只不過是能從他的父母那兒得到十萬利弗爾①年金的收入。為什麼他得不到呢?這可不是他的過錯。既然不讓他有一切生活上的享受,為什麼要強迫他幹活,也就是說去欺騙人,出賣人,毀滅人?為什麼別人要用這種方式迫使他經受那種對人阿諛奉承、低首下心、又使自己被人愛和被人尊敬的折磨,同時日日夜夜在臉上要露出不是自己的面容?掩飾是被逼接受的暴力。人們憎恨不得不對之說謊的那些人。終於最後的時刻來臨了。克呂班報了仇。

  向誰?向所有的人,向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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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利弗爾,舊時法國貨幣單位,價值因時因地而不一樣。

  萊希埃裡對他做的都是好事;因此他的不滿更加深了;他要向萊希埃裡報復。

  他向所有那些在他們面前被迫克制自己的人報復。他做了回報。不論是誰,只要想到要待他好的,都是他的敵人。他曾經是那些人的俘虜。

  克呂班現在自由了。他的逃脫已經成功了。他離開了人群。別人以為他死了,其實他活著。他將要重新開始。真正的克呂班擺脫了虛假的克呂班。他一次就解決了一切。他一腳把朗泰納踢到了半空中,使萊希埃裡破了產,人類的正義跌入黑暗,公論陷入謬誤,全人類脫離了他克呂班。他剛剛消滅了全世界。

  至於上帝,這兩個字他並不怎麼在意。

  他以前被認為篤信宗教。那麼,以後呢?

  在偽善者的身上有一些洞穴,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偽善者的整個身體便是一個洞穴。

  當克呂班發覺自己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的洞穴張開了。他感到了片刻的快樂,他讓他的靈魂透透空氣。

  他深深地呼吸,吸進他的罪行。

  邪惡的本性在這張臉上明顯地露了出來。克呂班喜笑顏開。就在這時候,朗泰納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比,就仿佛是一個新生兒的目光。

  除去了面具,真是得到了解放!他看見自己醜陋地裸著身子,在罪惡中自由而又放肆地沐浴,內心感到十分快樂。長期以來受到對輿論的顧忌的約束最後喚起了對厚顏無恥的狂熱的愛好。人們終於在狠毒之心中產生了某種色情的欲望。在這些很少測探的可怕的精神深處,存在著無法形容的殘忍而又可愛的罪惡,那就是淫穢的罪惡。虛假的好名聲淡而無味,卻使恥辱變得可口。一個人總是鄙視別人,最後也會甘願被別人輕視。被人尊重會帶來煩惱。無拘無束的降值受到讚賞。人們貪婪地望著卑劣的行徑,只要在恥辱當中感到自在。被迫垂下的雙眼常常偷偷地斜視。梅薩利納①和瑪麗·阿拉科克②是再接近也沒有的了。再看看卡迪埃爾③和盧維埃④的修女。克呂班也同樣在頭巾下生活⑤。他野心勃勃,目的就是厚顏無恥。他羡慕妓女和對於恥辱根本無所謂的無賴。他覺得自己比妓女更加墮落,對自己被人視做處女感到厭惡。他是犬儒主義①的坦塔羅斯②。如今,他終於在這塊岩礁上,孤單一人,他可以無拘無束了,他確實無拘無束了。真正感到自己可惡,多麼快樂啊!在地獄裡可能感受到的極大的喜悅,克呂班在這一片刻裡已經感受到了。弄虛作假這筆到期未付的欠款結清了;偽善是投資,撒旦將它償還了。克呂班對自己的厚顏無恥深為陶醉,人都不見了,只有天在頭頂上。他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無賴!」他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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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梅薩利納(約22—48),羅馬皇帝克勞狄的第三個妻子,以淫亂和陰險出名。

  ② 瑪麗·阿拉科克(1647—1690),法國聖母往見會的修女。

  ③ 卡特琳·卡迪埃爾,17 世紀法國修女。

  ④ 指的是馬德萊娜·巴萬,17 世紀法國修女。盧維埃在法國北部。以上兩人當時被控為具有巫術。

  ⑤ 修女戴頭巾,這裡指克呂班像修女一樣生活。

  ① 犬儒主義,是古希臘一哲學學派犬儒學派的主張,把名利看成身外之物,號召人們克己自製,獨善其身,同時玩世不恭。

  ② 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因觸犯主神宙斯,被罰立在齊胸深的水中,頭上有果樹。他口渴欲飲,水即流去,肚餓欲食,果子即被風吹走,因此永遠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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