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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這時聖母院的每道大門依舊開著,望得見教堂裡空無一人,沒有燭光也沒有聲音,教堂裡充滿了陰森的氣息。

  那個囚犯依舊待在原處不動,等候著人們來處置她。一個執事不得不跑去通知沙爾莫呂閣下,在剛才那整段時間裡,他都在研究大門拱頂上的浮雕,它們有的刻著亞伯拉罕的犧牲,有的刻著煉金術的實驗,天使代表太陽,柴捆代表火焰,亞伯拉罕代表做實驗的人。

  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從那專心致志的狀態中喚醒,他終於回轉身來,向劊子手的兩個助手——兩個穿黃衣服的傢伙——做了個手勢,要他們把埃及姑娘的雙手重新綁上。

  那不幸的姑娘重新去上車,當她向她的終點走去時,心頭或許產生了對生命悲痛的惋惜吧。她抬起乾澀發紅的眼睛望著天空,望著太陽,望著到處把天空截成藍色四邊形或三角形的白雲,隨後她又低下眼睛向四周望去,望著大地,人群,房屋……忽然,正當那穿黃衣服的人來綁她雙手的時候,她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呼喊,一聲歡樂的呼喊。就在那邊廣場拐角的陽臺上,她剛才發現了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她的弗比斯,仍然好好地活著呢!法官們撒了謊!那個神甫撒了謊!那的確是他呀,她不能不相信,他在那裡,那麼漂亮,生氣勃勃,穿著他那輝煌的軍服,頭上戴著翎毛,腰上佩著寶劍!

  「弗比斯!」她喊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朝他伸出由於愛情和歡樂而戰慄的手臂,可是手臂已經被綁上了。

  這時她看見隊長皺起眉頭,一個漂亮姑娘倚在他身邊,輕蔑地撅著嘴,眼睛激怒地盯著他。隨後弗比斯說了幾句她從遠處無法聽見的話,兩人便飛快地一起躲進了陽臺的大玻璃門裡,把門關上了。

  「弗比斯!」她瘋狂地喊道,「難道連你也相信了嗎?」

  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子裡,她記起她是被認為謀殺了弗比斯·德·沙多倍爾才被判了刑的。

  那時以前她一直都還勉強撐持著,可是這最後一個打擊太厲害了,她倒在石板路上不動了。

  「來呀,」沙爾莫呂說,「把她抬上囚車,了結這件事吧!」

  還沒有人注意到,在大門尖拱頂上那些歷代君王的雕像之間,有一個奇怪的旁觀者一直非常冷靜地在那裡觀看,他脖子彎得很低,相貌很醜陋,要不是穿著半紅半紫的衣服,人家很可能把他當做那些石刻的怪物裡面的一個,六百年來,這座教堂的簷溜就是從那些怪物的嘴裡流下來的。這個旁觀者把聖母院大門前中午以來發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裡,從一開頭,趁著人們沒有注意,他就在樓廊的一根柱子上系了一條打結的大粗繩,一直垂到石階上。做完這件事,他就安安靜靜地在那裡觀看,還時不時朝飛過他面前的烏鴉打一聲呼哨。正當劊子手的兩個助手去執行沙爾莫呂的冷酷的命令時,他忽然跨出樓廊的欄杆,用手腳和膝蓋抓住繩子,隨後人們看見他好象沿著玻璃滴下的水一般沿著前牆滑了下來,象從屋頂跳下的貓一般迅速地跑向那兩個助手,用巨大的拳頭把他們打倒,象兒童抱洋囡囡似的抱起埃及姑娘,一閃便跳進了教堂,把那姑娘高高地舉在頭頂,用可怕的聲音喊道:「聖地!聖地!」

  這一切都是如此迅速,假若是在黑夜,只要電光一閃便能全部看清楚了。

  「聖地!聖地!」人們跟著叫喊起來,千萬雙手高興地拍響,伽西莫多的獨眼驕傲地閃著亮光。

  這種震動使那個罪犯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睛看了看伽西莫多,又急忙合上眼,好象被救她的人嚇住了似的。

  沙爾莫呂呆呆地站在那裡,劊子手和押解的人也是一樣。真的,只要一進入聖母院的垣牆內,那個罪犯就成了不可侵犯的了。教堂是一種避難的處所,人類的司法權是不許跨進它的門檻的。

  伽西莫多在大門道下面停下來,他巨大的雙腳站在教堂的石板地上,好象比那些羅曼式柱子還要牢固。他蓬亂的腦袋縮在兩肩當中,好象一頭只有鬃毛卻沒有脖子的雄獅。他粗糙的雙手舉著還在心跳的姑娘,好象舉著一幅白布。為了怕把她弄傷或怕她受驚,他是非常小心地舉著她的。他似乎覺得她是一件嬌弱、精緻、寶貴的東西,是為別人的手而不是為他那樣的手生的,他好象不敢碰她一下,甚至不敢對著她呼吸。隨後他忽然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貼近他瘦骨嶙嶙的胸膛,好象她是他的寶貝,好象他是那孩子的母親。

  他低頭看她的那只獨眼,把溫柔痛苦和憐憫的眼波流注到她的臉上,忽然他又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了光輝。於是婦女們又哭又笑,群眾都熱情地踏著腳,因為那時的伽西莫多的確十分漂亮。他是漂亮的,這個孤兒,這個撿來的孩子,這個被遺棄的人。他感到自己威武健壯,他面對面地望著那個曾經驅逐他而此刻顯然被他征服了的社會,那被他把戰利品奪過來了的人類司法制度,那些只好空著嘴咀嚼的老虎,那些警官、法官、劊子手和國王的全部權力,通通被他這個微不足道的人憑藉上帝的力量粉碎了。

  一個這麼醜陋的人竟然去保護這麼一個不幸的人,伽西莫多竟然搭救了一個判了死刑的姑娘,這是多麼動人的事!這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兩個極其不幸的人在互相接觸,互相幫助。

  勝利的幾分鐘過去之後,伽西莫多便急忙舉著那個姑娘走進教堂裡面去了,喜歡一切大膽行為的群眾用眼睛在陰暗的本堂裡尋找他,惋惜他這樣迅速地從他們的歡呼聲中走掉。忽然人們看見他又出現在有法蘭西歷代君王雕像的樓廊的一頭,象瘋子一般穿過樓廊,雙臂高舉著埃及姑娘,喊著:「聖地!」人們又大聲歡呼。他跑遍了樓廊,又鑽到教堂裡面去了。過了一會,他又出現在最高的平臺上,仍然雙臂高舉著埃及姑娘,仍然在瘋狂地跑,仍然在喊:「聖地!」群眾再一次歡呼起來。最後,他第三次出現在放大鐘的那座鐘塔頂上,仿佛是在那裡驕傲地把他所救的人給全城看,他那別人極少聽到而他自己也從未聽見過的響亮的聲音,狂熱地喊了三遍:「聖地!聖地!聖地!」喊聲直沖雲霄。

  「好極了!好極了!」群眾也呐喊著。這巨大的歡呼聲,傳到河對岸格雷沃廣場的群眾那裡,也傳到仍然盯住絞刑架在等待著的隱修女的耳朵裡,使他們都感到十分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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