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巴黎聖母院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有一隻山羊綁在她的腳邊。那罪人用牙齒咬住沒有扣好的襯衣,在那種悲慘的情況下,她好象還因為幾乎在眾人眼前赤身露體而覺得難為情呢。哎,羞恥心可不是為了這樣的顫抖才產生的啊。

  「耶穌啊,」孚勒爾·德·麗絲激動地向隊長說道,「看呀,表哥!原來是那個帶著山羊的流浪姑娘!」

  她一面說一面向弗比斯轉過身來,發現他的眼睛正盯在囚車上,臉色非常蒼白。

  「哪一個帶著山羊的流浪姑娘呀!」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怎麼!」孚勒爾·德·麗絲說,「你不記得了嗎?……」

  弗比斯打斷她的話說道:「我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邁了一步想進屋去,可是孚勒爾·德·麗絲不久前被那埃及姑娘刺激過的妒嫉心這時又蘇醒了,使用充滿不信任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向他看了一眼,這時她忽然模糊地記起曾經聽人講過某個隊長同那女巫的案子有牽連。

  「你怎麼啦?」她向弗比斯說道,「別人會當那個女人使你不安呢。」

  弗比斯勉強傻笑了一下。

  「我嗎!絕對不會!」

  「那麼留在這裡,」她命令道,「一直看到終了。」

  隊長被迫停留在那裡,他看見囚犯一直把眼睛盯著囚車的底板,才稍稍覺得安心一點。那當然是愛斯梅拉達,在不幸和羞辱的最後時刻,她依然那麼美,由於雙頰瘦得陷了進去,一雙大黑眼睛就顯得更大,發青的臉面又純潔又崇高。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就象馬沙西奧①所畫的聖母以及拉斐爾所畫的聖母那樣,不過更為纖細,更為單薄,更為消瘦。

  ①馬沙西奧(1401—1428),意大利畫家。

  而且,除開羞恥心之外,她一切都聽其自然,她是深深地被昏迷與失望傷害了,囚車每顛簸一下,她都象一個死了的或摔破了的物件那樣蹦一下,她的眼光又淒涼又呆滯,人們還看見她眼中含著一顆淚珠,可是,好象凍結了一般。

  這時淒慘的馬隊穿過了歡呼的奇形怪狀的人群。可是作為誠實的說書人,我們還得說明,看見她那麼美那麼孤獨,大部分的人,那怕心腸最硬的,都產生了憐憫。這時囚車進入巴爾維廣場來了。

  囚車在教堂正中那道大門前面停下來,押解隊的人分立兩旁,人們鴉雀無聲。在這充滿莊嚴與不安的寂靜中,那大門的兩個門扇自動打開來,鉸鏈發出笛子般的聲響,於是人們一直看到教堂的最裡面,那裡很陰暗,掛著帷幔,在主神壇上有幾支蠟燭閃著微光。這座教堂象一個洞那樣,開在陽光燦爛的廣場的中央。人們可以看到在教堂最裡面半圓形後殿陰暗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銀十字架,襯在一幅從拱頂垂到地面的黑色帷幔上。整個本堂裡空無一人,但是人們看到在遠處唱詩室的神甫座位上有幾個頭在來回轉動,大門打開的時候,教堂裡便升起一片莊嚴、響亮、單調的歌聲,悲涼的讚美詩的片段好象被疾風吹送著落到了那囚犯的頭上:

  ……我絕不怕包圍我的人們。主啊,求你起來,救救我吧。①……救救我吧,主啊,因為眾水要淹沒我。②……我陷在深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③在合唱之外,同時有另一種聲音在主神壇的梯級上唱著這支悲哀的獻歌:

  誰能聽到我的話並深信我派來的人,誰能長生不老,不受審判,並且死而復生。④在遠處陰暗的地方老人們唱的這支歌飄向這個充滿青春與活力、被春天溫暖空氣愛撫著的、被陽光照滿全身的漂亮人兒的頭上,這是為死人唱的彌撒曲。

  ①②③④引文的原文都是拉丁文。

  人們虔誠地傾聽著。

  那不幸的姑娘驚惶失措,好象她的生命和她的思想都落到了那教堂的黑暗的深處,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幾下,好象是在禱告。當劊子手的助手走到她跟前把她拽下囚車時,聽到她低聲地重複說著:「弗比斯」。

  人們給她的雙手松了綁,也把小山羊松了綁,讓它跟著她下車。因為感

  到自由了,它咩咩地叫著。人們讓她赤腳踏著冰冷的石板路走到大門前的石階下面,她脖子上的粗繩子拖在背後,仿佛一條蛇跟在她身後似的。

  教堂裡的歌聲突然中斷了,一個巨大的金十字架和一串蠟燭在黑暗中移動起來,穿著彩色服裝的教堂侍衛手中的鐵戟鏗鏘作響。過了一會,穿袈裟的神甫們和穿禮服的祭司們唱著讚美歌莊嚴地向囚犯走來,在那囚犯和群眾的面前排成長隊,可是她的眼光停在十字架後面帶頭的那個神甫身上。「啊,」

  她顫抖著低聲說道,「又是他呀,那個神甫!」

  那的確是副主教,他左邊是副歌手,右邊是拿指揮棍的歌手。他昂著頭,睜著呆定定的眼睛,高聲歌唱著往前行進:

  我從陰間的深處呼求,你就俯聽我的聲音。

  你將我投下深淵,就是海的深處,大水環繞我。

  當身穿寬大的銀色袈裟胸前繡著黑十字的神甫臉色非常蒼白地出現在教堂高大的尖拱形大門廊裡時,不止一人以為他是跪在唱詩室墓石上的大理石主教雕像裡的一個,他站起身來為的是到陽光下來把那快死的人帶往冥界去。

  她也是如同石像一般蒼白,有人把一支點燃的黃蠟燭遞到她的手中,她也幾乎沒有覺察,她沒有聽見書記官尖聲念誦要命的懺悔文,別人叫她回答「阿門」,她便照樣回答。可是看見那個神甫叫看守她的人站開去,獨自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卻恢復了一點生氣和力量。

  她覺得血液在頭腦裡翻湧,她那已經冷卻的無力的靈魂又重新燃起了憤怒之火。

  副主教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到了這種時刻,她看見他居然還用閃著淫欲妒嫉和希望的眼光掃視她半裸的身體,隨後他高聲問道:「姑娘,你請求上帝寬恕你的錯誤和罪惡了嗎?」隨後他又湊到她的耳邊(旁觀的人還以為那是在聽取她最後的懺悔呢)說道:「你願意要我嗎?我還能夠救你。」

  她盯住他說道:「滾開,惡魔!要不然我就揭發你!」

  他惡狠狠地笑了一笑:「別人不會相信你的話,那不過是在一個罪名之上再加一個誹謗的罪名罷了。快回答!你願意要我嗎?」

  「你把我的弗比斯怎麼樣了?」

  「他死掉了。」神甫說。

  正在這時候,倒黴的副主教機械地抬起頭來,望見在廣場那一頭貢德洛裡耶府邸的陽臺上,那個隊長正挺立在孚勒爾·德·麗絲身邊。他搖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額頭上又望了一會,低聲罵了一句,整個臉孔都皺縮成一團。

  「得啦,你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誰也別想得到你。」

  於是他把手放在那埃及姑娘頭上,用陰慘慘的聲音大聲說道:「現在來吧,罪惡的靈魂,上帝會憐憫你!」
①這是通常用來結束這種淒慘的儀式的語句,這是神甫給劊子手的暗號。

  ①引文原文是拉丁文。

  人們都跪下來了。

  「主啊,請寬恕我。」①

  依舊站在大門道尖拱下的神甫們念道。

  「主啊,請寬恕我。」②人們跟著念了一遍,他們的聲音升起在他們的頭頂,好象騷動的大海在咆哮。

  「阿門,」副主教說道。

  他在犯人身旁背過身去,腦袋耷拉在胸前,雙手合十,走進了神甫們的行列,過一會就同那個十字架、那些蠟燭和袈裟一齊消失在教堂裡那些陰暗的拱頂下面了。他唱著下面這句悲傷的詩句,聲音愈來愈聽不清楚:

  你的波浪洪濤,都漫過我身。③同時,教堂侍衛執著的鐵戟柄的那種斷斷續續的響聲也在本堂的柱廊間逐漸低了下去,好象鐘錘一樣,在給犯人敲著最後的喪鐘。

  ①②③引文原文都是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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