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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這樣說來,」甘果瓦說,「沒有馬就不是男子漢了。你愛著什麼人吧?」

  「愛情的愛嗎?」

  「愛情的愛。」

  她沉思了一會,帶著奇特的表情說:「我很快就會弄明白的。」

  「為什麼不在今天晚上弄明白?」詩人柔聲問道,「為什麼那個男子漢不是我呢?」

  「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子漢。」

  甘果瓦臉紅了一會,知道那是在責怪他,顯然那姑娘指的是兩個鐘頭以前在那危急情況下他沒有給她什麼幫助。被當天晚上許多別的險遇抹去了的這樁記憶,此刻重新回到他的心裡。他拍拍自己的額頭。

  「提起這事呀,小姐,我本應該從這件事說起。請原諒我的疏忽大意,你是怎樣逃出了伽西莫多的爪子的呢?」

  這個問題使波希米亞姑娘戰慄起來。

  「啊,可怕的駝背!」她用手捂著臉驚呼道,同時好象冷極了似的哆嗦起來。

  「真是可怕!」仍然沒放棄剛才的想法的甘果瓦說,「可是你怎樣從他那裡逃脫的呢?」

  愛斯梅拉達歎了一口氣,笑了一笑,可還是不作聲地瞧著他。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蹤你嗎?」甘果瓦又說,試著繞個彎子重新提出他的問題。

  「我不知道。」少女回答。她又馬上追問道:「可是你也跟蹤我來著,你為什麼跟蹤我呢?」

  「說老實話,」甘果瓦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呀。」

  兩人好一會沒講話。甘果瓦用晚餐的刀輕輕敲桌子玩。少女微笑著,好象透過牆壁注視著什麼東西。忽然她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唱起歌來:

  「當色彩鮮豔的鳥兒沉默無聲,當大地……」

  她忽然停下來,撫摸著加里。

  「你有個美麗的小動物呢。」甘果瓦說。

  「這是我的妹妹呀。」她答道。

  「大夥為什麼管你叫『拉·愛斯梅拉達』呢?」詩人問道。

  「我一點也不明白。」

  「不過總還有點什麼道理吧?」

  她從胸前取出一個橢圓形的小荷包,那是用一串阿德雷紮拉的念珠掛在她的脖子上的。荷包裡發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它外面是一層綠綢子,中間嵌著一大塊寶石似的綠色玻璃。

  「也許是因為這件東西。」她說。

  甘果瓦想去拿那只小荷包,她便縮回手去。

  「別碰它,這是一個護身符。你會破壞它的法力的,要不它會使你著魔。」

  詩人的好奇心更加被激動起來。

  「那是誰給你的呀?」

  她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嘴上,把護身符藏在胸前。他又試著提出別的問題,可是她不怎麼理睬。

  「『拉·愛斯梅拉達』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說。

  「它是屬￿哪種語言?」

  「是埃及話吧,我想。」

  「我也這樣想,」甘果瓦說,「你不是法國人吧?」

  「我一點也不知道。」

  ①這兩行原文是西班牙文。

  「你有父母嗎?」

  她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曲:

  「父兮鳥中雄,母兮堪匹儔;我渡滄浪水,何需艇與舟;父兮鳥中雄,母兮堪匹儔。」

  「這支歌很好,」甘果瓦說,「你是幾歲到法國來的?」

  「一點點大的時候。」

  「到巴黎呢?」

  「去年。我們從巴巴爾門進城的時候,看見一隻黃鶯從蘆葦裡飛向天空,那時正是八月底,我就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

  「去年冬天的確很冷,」甘果瓦說,很高興又接上了話頭,「我每天都朝手指頭呵氣過日子。那麼你是天生就會預言的嗎?」

  她又做出愛理不理的樣子。

  「不是。」

  「你們叫做埃及公爵的那個人,是你們地區的頭頭嗎?」

  「是呀。」

  「給咱倆主持婚禮的就是他呢。」詩人怯生生地說。

  她又習慣地扁了扁嘴說:「我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的姓名嗎?要是你想知道的話,我叫比埃爾·甘果瓦。」

  「我知道一個更漂亮的名字。」她說。

  「狠心的人!」詩人說,「沒關係,你不會讓我發脾氣的。同我熟悉之後你也許就會愛我的。既然你這樣坦白地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我,我也要把我的告訴你。你知道我叫比埃爾·甘果瓦,我是戈內斯地方一個書記官的佃農的兒子。二十年前,在巴黎圍城期間,我父親被勃艮第人絞死了,我母親被庇卡底人剖腹殺死了。因此我六歲就成了孤兒,腳底下沒有鞋襪,只有巴黎的石板路。我不明白從六歲到十六歲那十年我是怎麼活下來的。當時,這裡那裡,偶爾有個賣水果的婦女給我一個青梅,偶爾有個麵包師傅扔給我一塊麵包。晚上我就被那二百二十人的夜巡隊捉進監牢,我發現那兒倒是有一捆稻草當床鋪呢。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阻擋我長大和變瘦,就象你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冬天,我在精神病院的大門道裡曬太陽取暖,我覺得聖若望的篝火要在三伏天才燒起來真是滑稽。十六歲上我想找個職業,我不斷嘗試去做各種事情。我當過兵,可是不夠勇敢;我做過修士,可是不夠虔誠;於是我吃了苦頭啦。失望之下,我去給拿大斧頭的木匠當學徒,可是我又不夠健壯有力。

  我很想去當教師,說真的我又目不識丁,但那還不是理由。過了一個時期,我發現自己缺少幹任何事情的才幹,看到自己做什麼都不行,我就決定去當一個詩人,一個韻文作者。既然是個流浪漢,總是可以從事這種職業的,何況這種職業比我的幾個小偷朋友們勸我幹的偷盜之類總要好些。一個晴朗的日子,我遇上了巴黎聖母院可敬的副主教堂·克洛德·孚羅洛,他對我發生了興趣。我就是靠了他,這才變成了象今天這樣的一個真正的學者,懂得了從西塞羅的祈禱詞到賽勒斯丹教派神甫念亡靈書用的拉丁文。我對於教育學、詩學、音韻學,甚至煉金術這門詭辯學中的詭辯學,也都不算外行。我就是今天早上在司法宮大廳演出並且博得很多掌聲的那個聖跡劇的作者。我還寫了一部差不多有六百頁的著作,講的是一四六五年出現的一顆巨大的彗星使一個男人發了瘋的故事。我還做成功了另外一些事情。我當過工人,我參與了若望·莫格製造大炮的工作。你知道,今天在夏昂東橋試放這種大炮,它爆炸時炸死了二十四個看熱鬧的人。你看,我並不是個壞配偶。我懂得許多別的奇妙的技藝,這些我以後都可以教給你的母山羊,例如模仿巴黎主教的神態舉動——就是讓自己的水車把風磨橋上的行人全都噴濕的那個該死的偽君子。並且我的聖跡劇會給我賺一筆錢的,要是人們肯付給我的話。最後,我聽任你的吩咐,我本人準備和你一道生活,連同我的靈魂、我的學識、我的文章。小姐,隨你的便吧,或者是純潔地或者是快活地生活,要是你認為可以,咱們就做夫妻;要是你認為做兄妹更好些,就做兄妹。」

  甘果瓦不作聲了,等待著他的表白在那少女身上引起的效果。她的眼睛盯在地上。

  「『弗比斯』,」她低聲說道,接著就掉頭問詩人:「『弗比斯』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呀?」

  甘果瓦弄不清他剛才的一番話同這個問題有什麼關係,但他也樂意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學。他自命不凡地回答道:「這是拉丁文,意思是『太陽』。」

  「太陽!」她重複道。

  「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弓箭手——一位天神的名字。」

  「一位天神!」那埃及姑娘重複著這個詞,她的聲調裡帶有某種若有所思和熱情衝動的成分。

  正當這時候,她的一根別針鬆開了,掉到了地上。甘果瓦敏捷地俯身去拾,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少女和山羊都已經不見了,他聽到鎖門的聲音。

  無疑是同隔壁一間小房間相連的那道門給反鎖起來了。

  「至少她給我留下了一張床鋪吧?」我們的哲學家說。

  他在小房間裡走了一圈,房間裡除了一個四面雕花的大木箱之外,沒有什麼可以當床的家具。甘果瓦躺在上面時,覺得真有點象米克俄梅加①全身躺在阿爾卑斯山上一樣。

  「得了吧,」他說道,一面盡可能躺得舒服些,「應該忍耐。不過這可真是一個奇特的新婚之夜。真可惜!不過這個碎罐締姻的方法倒真有點洪荒時代的那種樸實,它挺合我的口味。」

  ①法國作家伏爾泰(1694—1778)同名小說裡的人物,一個來自天狼星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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