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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起初的快樂(3)


  「不知道。」

  「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

  「馬呂斯的愛情!」格朗泰爾大聲說,「不難想像。馬呂斯是一種霧氣,他也許找到了一種水蒸氣。馬呂斯是個詩人類型的人。所謂詩人,就是瘋子。天神阿波羅。馬呂斯和他的瑪麗,或是他的瑪麗亞,或是他的瑪麗葉特,或是他的瑪麗容,那應當是一對怪有趣的情人。我能想像那是怎麼回事。一往情深竟然忘了親吻。在地球上玉潔冰清,在無極中成雙成對。他們是兩個能感覺的靈魂。他們雙雙在星星裡就寢。」

  格朗泰爾正準備喝他那第二瓶酒,也許還準備再嘮叨幾句,這時,從那樓梯口的方洞裡,冒出一個陌生人。這是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一身破爛,個子很小,黃臉皮,突嘴巴,眼睛靈活,頭髮異常濃厚,渾身雨水淋漓,神情愉快。

  這孩子顯然是不認識那三個人的,但是他毫不遲疑,一上來便對著賴格爾·德·莫問道:

  「您就是博須埃先生吧?」

  「那是我的別名,」賴格爾回答說,「你找我幹什麼?」

  「是這樣,林蔭大道上的一個黃毛高個子對我說:『你認得于什魯大媽嗎?』我說:『認得,麻廠街那個老頭兒的寡婦。』他又對我說:『你到那裡去一趟,你到那裡去找博須埃先生,對他說,我要你告訴他:ABC。』他這是存心和你開玩笑,不是嗎?

  他給了我十個蘇。」

  「若李,借給我十個蘇,」賴格爾說,轉過頭來他又對格朗泰爾說:「格朗泰爾,借給我十個蘇。」

  賴格爾把借來的二十個蘇給了那男孩。

  「謝謝,先生。」那小孩說。

  「你叫什麼名字?」賴格爾說問。

  「我叫小蘿蔔,我是伽弗洛什的朋友。」

  「你就待在我們這兒吧。」賴格爾說。

  「和我們一道吃午飯。」格朗泰爾說。

  那孩子回答說:

  「不成,我是遊行隊伍裡的,歸我喊打倒波林尼雅克。」

  他把一隻腳向後退一大步,這是行最高敬禮的姿勢,轉身走了。

  孩子走了以後,格朗泰爾又開動話匣子:

  「這是一個純粹的野伢子。野伢子種類繁多。公證人的野伢子叫跳溝娃,廚師的野伢子叫沙鍋,麵包房的野伢子叫爐罩,侍從的野伢子叫小廝,海員的野伢子叫水鬼,士兵的野伢子叫小蹄子,油畫家的野伢子叫小邋遢,商人的野伢子叫跑腿,侍臣的野伢子叫聽差,國王的野伢子叫太子,神仙鬼怪的野伢子叫小精靈。」

  這時,賴格爾若有所思,他低聲說著:「ABC,那就是說,拉馬克的安葬。」

  「那個所謂黃毛高個子,一定是安灼拉,他派人來通知你了。」格朗泰爾說。

  「我們去不去呢?」博須埃問。

  「正在下雨,」若李說,「我發了誓的,跳大坑,有我,淋雨卻不幹。我不願意傷風感報(冒)。」

  「我就待在這兒,」格朗泰爾說,「我覺得吃午飯比送棺材來得有味些。」

  「這麼說,我們都留下,」賴格爾接著說,「好吧,我們繼續喝酒。再說我們可以錯過送葬,但不會錯過暴動。」

  「啊!暴動,有我一份。」若李喊著說。

  賴格爾連連搓著兩隻手。

  「我們一定要替一八三〇年的革命補一堂課。那次革命確實叫人民不舒服。」

  「你們的革命,在我看來,幾乎是可有可無的,」格朗泰爾說,「我不厭惡現在這個政府。那是一頂用棉布小帽做襯裡的王冠。這國王的權杖有一頭是裝了一把雨傘的。今天這樣的天氣使我想起,路易-菲力浦的權杖能起兩種作用,他可以伸出代表王權的一頭來反對老百姓,又可以把另一頭的雨傘打開來反對天老爺。」

  廳堂裡黑咕隆咚,一陣烏雲把光線全遮沒了。酒店裡,街上,都沒有人,大家全「看熱鬧」去了。

  「現在究竟是中午還是半夜?」博須埃喊著說,「啥也瞧不見。吉布洛特,拿燈來。」

  格朗泰爾愁眉苦眼,只顧喝酒。

  「安灼拉瞧不起我,」他嘴裡念著說,「安灼拉捉摸過,若李病了,格朗泰爾醉了。他派小蘿蔔是來找博須埃的。要是他肯來找我,我是會跟他走的。安灼拉想錯了,算他倒黴!我不會去送他的殯。」

  這樣決定以後,博須埃、若李和格朗泰爾便不再打算離開那酒店。將近下午兩點時,他們伏著的那張桌子上放滿了空酒瓶,還燃著兩支蠟燭,一支插在一個完全綠了的銅燭臺裡,一支插在一個開裂的玻璃水瓶的瓶口裡。格朗泰爾把若李和博須埃引向了杯中物,博須埃和若李把格朗泰爾引回到歡樂中。

  中午以後格朗泰爾已經超出了葡萄酒的範圍,葡萄酒固然能助人白日做夢,但是滋味平常。對那些嚴肅的酒客們來說,葡萄酒只會有益不會有害。使人酩酊酣睡的魔力有善惡之分,葡萄酒只有善的魔力。格朗泰爾是個不顧一切、貪戀醉鄉的酒徒。當那兇猛迷魂的黑暗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不但不能適可而止,反而一味屈從。他放下葡萄酒瓶,接著又拿起啤酒杯。啤酒杯是個無底洞。他手邊沒有鴉片煙,也沒有大麻,而又要讓自己的頭腦進入那種昏沉入睡的狀態,他便乞靈於那種由燒酒、烈性啤酒和苦艾酒混合起來的猛不可當的飲料,以致醉到神魂顛倒,人事不知。所謂靈魂的鉛塊便是由啤酒、燒酒、苦艾酒這三種酒的烈性構成的。這是三個不見天日的深潭,天庭的蝴蝶也曾淹死在那裡,並在一層仿佛類似蝙蝠翅膀的薄膜狀霧氣中化為三個默不作聲的瘋妖:夢魘、夜魅、死神,盤旋在睡眠中的司魂天女的頭上。

  格朗泰爾還沒有醉到如此程度,還差得遠呢。他當時高興得無以復加,博須埃和若李也從旁助興。他們頻頻碰杯。格朗泰爾指手畫腳,清晰有力地發揮他的奇想和怪論,他左手捏起拳頭,神氣十足地抵在膝頭上,胳膊肘作曲尺形,解開了領結,兩腿叉開騎在一個圓凳上,右手舉著個酌滿酒的玻璃杯,對著那粗壯的侍女馬特洛特,發出這樣莊嚴的指示:

  「快把宮門通通打開!讓每個人都進入法蘭西學院,並享有擁抱于什魯大媽的權利!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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