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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換了鐵欄門(2)


  珂賽特極愛這老人。她隨時跟在他後面。冉阿讓待在哪兒,哪兒便有幸福。冉阿讓既不住樓房,也不住在園子裡,她便感到那長滿花草的園子不如後面的那個石板院子好,那間張掛壁衣、靠牆擺著軟墊圍椅的大客廳也不如那間只有兩張麥秸椅的小屋好。有時,冉阿讓因被她糾纏而高興,便帶笑說:「還不到你自己的屋子裡去!讓我一個人好好歇一會吧!」

  這時,她便向他提出那種不顧父女尊卑、嬌憨動人、極有風趣的責問:

  「爹,我在您屋子裡凍得要死了!您為什麼不在這兒鋪塊地毯放個火爐呀?」

  「親愛的孩子,多少人比我強多了,可他們頭上連塊瓦片也沒有呢。」

  「那麼,我屋子裡為什麼生著火,啥也不缺呢?」

  「因為你是個女人,並且是個孩子。」

  「不對!難道男人便應當挨凍受餓嗎?」

  「某些男人。」

  「好吧,那麼我以後要時時刻刻待在這兒,讓您非生火不可。」

  她還對他這樣說:

  「爹,您為什麼老吃這種壞麵包?」

  「不為什麼,我的女兒。」

  「好吧,您要吃這種,我也就吃這種。」

  於是,為了不讓珂賽特吃黑麵包,冉阿讓只好改吃白麵包。

  對童年珂賽特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她回憶早上和晚上為她所不認識的母親祈禱。德納第夫婦在她的記憶中好象是夢裡見過的兩張鬼臉。她還記得「某天晚上」她曾到一個樹林裡去取過水。她認為那是離巴黎很遠的地方。她仿佛覺得她從前生活在一個黑洞裡,是冉阿讓把她從那洞裡救出來的。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童年是一個在她的前後左右只有蜈蚣、蜘蛛和蛇的時期。她不大明白她怎麼會是冉阿讓的女兒,他又怎麼會是她的父親,她在夜晚入睡前想到這些事時,她便認為她母親的靈魂已附在這老人的身體裡,來和她住在一起了。

  在他坐著的時候,她常把自己的臉靠在他的白髮上,悄悄掉下一滴眼淚,心裡想道:「他也許就是我的母親吧,這人!」

  還有一點,說來很奇怪:珂賽特是個由修院培養出來的姑娘,知識非常貧乏,母性,更是她在童貞時期絕對無法理解的,因而她最後想到她只是盡可能少的有過母親。這位母親,她連名字也不知道。每次她向冉阿讓問起她母親的名字,冉阿讓總是默不作聲。要是她再問,他便以笑容作答。有一次,她一定要問個清楚,他那笑容便成了一眶眼淚。

  冉阿讓守口如瓶,芳汀這名字便也湮滅了。

  這是出於謹慎小心嗎?出於敬意嗎?是害怕萬一傳到別人耳朵裡也會引起一些回憶嗎?

  在珂賽特還小的時候,冉阿讓老愛和她談到她的母親,當她成了大姑娘,就不能這樣了。他感到他不敢談。這是因為珂賽特呢,還是因為芳汀?他感到有種敬畏鬼神的心情使他不能讓這靈魂進入珂賽特的思想,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在他們的命運中占一個第三者的地位。在他心中,那幽靈越是神聖,便越是可怕。他每次想到芳汀,便感到一種壓力,使他無法開口。他仿佛看見黑暗中有個什麼東西象一隻按在嘴唇上的手指。芳汀原是個識羞恥的人,但在她生前,羞恥已粗暴地從她心中被迫出走了,這羞恥心是否在她死後又回到她的身上,悲憤填膺地護衛著死者的安寧,橫眉怒目地在她墳墓裡保護著她呢?冉阿讓是不是已在不知不覺中感到這種壓力呢?我們這些信鬼魂的人是不會拒絕這種神秘的解釋的。因此,即使在珂賽特面前,也不可能提到芳汀這名字了。

  一天,珂賽特對他說:

  「爹,昨晚我在夢裡看見了我的母親。她有兩個大翅膀。我母親在她活著的時候,應當已到聖女的地位吧。」

  「通過苦難。」冉阿讓回答說。

  然而,冉阿讓是快樂的。

  珂賽特和他一道出門時,她總緊靠在他的臂膀上,心裡充滿了自豪和幸福。冉阿讓知道這種美滿的溫情是專屬￿他一個人的,感到自己心也醉了。這可憐的漢子沉浸在齊天的福分裡,樂到渾身抖顫,他暗自慶倖的將能這樣度此一生,他心裡想他所受的苦難確還不夠,不配享受這樣美好的幸福,他並從靈魂的深處感謝上蒼,讓他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人受到這個天真孩子如此真誠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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