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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繆尚咖啡館的後廳(1)


  馬呂斯時常參加那些青年人的交談,有時也談上幾句,有一次的交談在他的精神上引起了真正的震動。

  那是在繆尚咖啡館的後廳裡發生的。「ABC的朋友們」的人那晚幾乎都到齊了。大家談這談那,興致不高,聲音可大。除了安灼拉和馬呂斯沒開口,其餘每個人都多少說了幾句。同學們之間的談話有時是會有這種平靜的喧嚷的。那是一種遊戲,一種胡扯,也是一種交談。大家把一些詞句拋來拋去。他們在四個角上交談著。

  任何女人都是不許進入那後廳的,除了那個洗杯盤的女工路易松,她不時從洗碗間穿過廳堂走向「實驗室」。

  格朗泰爾,已經醉到昏天黑地,在他佔領的那個角落裡鬧得人們耳朵發聾。他胡言亂語地大叫大嚷。他吼道:「我口渴。臭皮囊們,我正做夢呢,夢見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害著腦溢血,人們在它上面放十二條螞蝗,我就是其中的一條。我要喝。我要忘記人生。人生,我不知道是誰搞出來的一種極為惡劣的發明。一下子就完了,一文也不值。為了生活,把個人弄到腰酸背痛。人生是一種沒有多大用處的裝飾品。幸福是個只有一面上了漆的舊木頭框框。《傳道書》說:『一切全是虛榮』,我同意這位仁兄的話,他也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零,它不願赤身露體地走路,便穿上虛榮外衣。呵虛榮!你用美麗的字眼替一切裝金!廚房叫做實驗室,跳舞的叫做教授,賣技的叫做體育家,打拳的叫做武士,賣藥的叫做化學家,理髮的叫做藝術家,刷牆的叫做建築師,賽馬的叫做運動員,土鼈叫做鼠婦。虛榮有一個反面和一個正面,正面傻,是滿身燒料的黑人,反面蠢,是衣服破爛的哲人。我為一個哭,也為另一個笑。人們所謂的榮譽和尊貴,即使是榮譽和尊貴吧,也普遍是假金的。帝王們拿人類的自尊心當作玩具。卡利古拉①把他的坐騎封為執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塊牛腰肉封為騎士。你們現在到英西塔土斯執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中去誇耀你們自己吧。至於人的本身價值,那也不見得就比較可敬些,相差有限。

  ①卡利古拉(Caligula,12—41),羅馬帝國皇帝,以專橫出名,曾封他的坐騎英西塔土斯(Incitatus)為執政官。

  聽聽鄰居是怎樣恭維鄰居的吧。白對白是殘酷無情的。假使百合花能說話,不知道它會怎樣糟蹋白鴿呢。虔誠婆子議論一個篤信宗教的婦人來比蛇口蠍尾還惡毒。可惜我是個無知的人,否則我會為你們敘述一大堆這類的事,但是我什麼也不知道。說也奇怪,我素來有點小聰明,我在格羅畫室裡當學生時,就不大喜歡拿起筆來東塗西抹,而是把我的時間消磨在偷蘋果上。藝術家,騙術家,不過一字之差。我是這個樣子,至於你們這些人,也不見得高明。我根本瞧不上你們的什麼完美,高妙,優點。任何優點都傾向一種缺點,節儉近於吝嗇,慷慨有如揮霍,勇敢不離粗暴,十分虔敬恭順也就有點類似偽君子,美德的裡面滿是醜行,正如第歐根尼的寬袍上滿是窟窿。你們佩服誰,被殺的人還是殺人的人,愷撒還是布魯圖斯?一般說來,人們總是站在殺人者一邊的。布魯圖斯萬歲!他殺成了。這便是美德。美德麼?就算是吧,可也是瘋狂。這些偉大人物都有些奇怪的污點。殺了愷撒的那個布魯圖斯愛過一個小男孩的塑像。這個塑像是希臘雕塑家斯特隆奇裡翁的作品,他還雕塑過一個騎馬女子厄克納木斯,又叫美腿婦人,這塑像是尼祿旅行時經常帶在身邊的。這位斯特隆奇裡翁只留下兩個塑像,把布魯圖斯和尼祿結成同道,布魯圖斯愛一個,尼祿愛另一個。整個歷史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反復。一個世紀是另一世紀的再版。馬倫哥戰役是比德納①戰役的複製,克洛維一世的托爾比亞克②和拿破崙的奧斯特裡茨如同兩滴血那樣相象。對勝利我是不大感興趣的。再沒有什麼比征服更愚蠢的事了,真正的光榮在於說服。你們拿點事實出來證明吧。你們滿足于成功,好不庸俗!還滿足於征服,真是可憐!唉,到處是虛榮和下流。一切服從于成功,連語言學也不例外。

  ①比德納(Pydna),馬其頓城市,公元前二世紀,羅馬軍隊在這裡消滅了馬其頓軍隊。
  ②克洛維一世(Clovis I,465—511),墨洛溫王朝的法蘭克國王(481—511),公元四九六年擊敗日耳曼族於萊茵河中游的托爾比亞克(Tolbi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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