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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個幾乎留名後世的組織(2)


  當他那運用心思的神色從眼中閃射出來時,人們見了,也許會說他在前生的某一世便經歷過革命風暴了。他仿佛親眼見過並承襲了革命的傳統。他知道這一大事的全部細節。性格莊嚴持重而又勇敢,這在青年人身上是少有的。他有才能,又有鬥志,就目前的目標來說,他是個民主主義的戰士,但處於當前的活動之上,他又是最高理想的宣傳者。他目光深沉,眼瞼微紅,下嘴唇肥厚,易於露出輕蔑的神情,高額。臉上望去只見額頭,就象地平線上有遼闊的天空。正如本世紀初和前世紀末的某些少年得志的青年人那樣,他有著過多的青春活力,鮮潤如少女,雖然偶爾也顯得蒼白。他已是成人了,卻還象個孩子。他二十二歲,看去卻象十七,性情莊重,似乎不知道人間有所謂女人。他只有一種熱情:人權;一個志願:清除障礙。在阿梵丹山上,他也許就是格拉古①,在國民公會裡,他也許就是聖鞠斯特。他幾乎不望玫瑰花,不知道春天是什麼,也不聽雀鳥歌唱;和阿利斯托吉通相比,愛華德內敞著的喉頸也不會更使他感動,對他來說,正如對阿爾莫迪烏斯②一樣,鮮花的用處只在掩蔽利劍。他在歡樂中也不苟言笑。凡是和共和制度無關的,他見到便害臊似的把眼睛低下去。他是自由女神雲石塑像的情人。他的語言是枯燥的,並且顫抖得象寺院中的歌聲。他的舉動常常顯得突兀出人意外。哪個多情女子敢到他身邊去冒險,算她自討沒趣!如果有個什麼康勃雷廣場或聖讓·德·博韋街上的俏女工見了這張臉,以為是個逃學的中學生,看他的行動,又象個副官,還有那細長的淡黃睫毛、藍眼睛、迎風飄動的頭髮、緋紅的雙頰、鮮豔的嘴唇、美妙的牙齒,竟至想要飽嘗這滿天曙光曉色的異味,而走到安灼拉跟前去賣弄姿色的話,一雙料想不到的狠巴巴的眼睛便會突然向她顯示出一道鴻溝,叫她不要把以西結③的二品天使和博馬舍的風流天使混為一談。

  ①格拉古(Gracchus),兄弟倆,皆為羅馬著名法官和演說家,他們曾建議制訂土地法,限止羅馬貴族的貪欲,分別在公元前一三三年和一二一年的暴亂中被殺。
  ②阿爾莫迪烏斯(Harmodius)和阿利斯托吉通(Aristogiton)是公元前六世紀的雅典人,曾合力殺死暴君伊巴爾克。
  ③以西結(Ezéchiel),希伯來著名先知,《聖經·舊約》中四大先知的第三名,傳為《以西結書》的作者。


  在代表革命邏輯的安灼拉旁邊,有個代表哲學的公白飛。在革命的邏輯和它的哲學之間,有這樣一種區別:它的邏輯可以歸結為戰鬥,它的哲學卻只能導致和平。公白飛補充並糾正著安灼拉。他沒有那麼高,橫裡卻比較壯些。他要求把一般思想的廣泛原理灌輸給人們,他常說「革命,然而不忘文明」,在山峰的四周,他展示著廣闊的碧野。因而在公白飛的全部觀點中,有些可以實現也切實可用的東西。公白飛倡導的革命比安灼拉所倡導的要來得易於接受。安灼拉宣揚革命的神聖權利,而公白飛宣揚自然權利。前者緊跟著羅伯斯庇爾,後者局限于孔多塞。公白飛比安灼拉更多地過著人人所過的生活。如果這兩個青年當年登上了歷史舞臺,也許一個會成為公正無私的人,而另一個則成為慎思明辨的人。安灼拉近於義,公白飛近於仁。仁和義,這正是他倆之間的細微區別。公白飛的溫和,由於天性純潔,正好和安灼拉的嚴正相比。他愛「公民」這個詞,但是更愛「人」這個字,他也許還樂意學西班牙人那樣說「Hombre」。他什麼都讀,常去看戲,參加大眾學術講座,跟阿拉戈學習光的極化,聽了若弗盧瓦·聖伊雷爾在一堂課裡講解心外動脈和心內動脈的雙重作用而大為興奮,這兩動脈一個管面部,一個管大腦。他關心時事,密切注意科學的發展,對聖西門和傅立葉作比較分析,研究古埃及文字,隨手敲破鵝卵石來推斷地質,憑記憶描繪飛蛾,指責科學院詞典中的法文錯誤,研究普伊賽古和德勒茲①的著述,什麼也不肯定,連奇跡也不肯定,什麼也不否認,連鬼也不否認,瀏覽《通報》集,愛思索。他說未來是在小學教師的手裡,他關心教育問題。他要求社會為知識水平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學的實用、思想的傳播以及青年智力的增長而不斷工作,他擔心目前治學方法的貧乏,兩三個世紀以來所謂古典文學拙劣觀點的局限、官家學者的專橫教條、學究們的成見和舊習氣,這一切最後會把我們的學校都變成牡蠣的人工培養池。他學識淵博,自奉菲薄,精細,多才多藝,鑽勁十足,同時也愛深思默慮,「甚至想入非非」,他的朋友們常這樣說他。他對鐵路、外科手術上的免痛法、暗室中影像的定影法、電報、氣球的定向飛馳都深信不疑。此外,對迷信、專制、成見等為了反對人類而四處建造起來的種種堡壘,他都不大害怕。他和有些人一樣,認為科學總有一天能扭轉這種形勢。安灼拉是個首領,公白飛是個嚮導。人們願意跟那個戰鬥,也願意跟這個前進。這並不是因為公白飛不能戰鬥,他並不拒絕和障礙進行肉搏,他會使出全身力氣不顧生死地向它攻打,但是他覺得,一點一點地,通過原理的啟導和法律明文的頒佈,使人類各自安於命運,這樣會更合他的心意;在兩種光明中他傾向於光的照耀,不傾向於烈火的燃燒。一場大火當然也能照亮半邊天,但是為什麼不等待日出呢?火山能發光,但究竟不及曙光好。公白飛愛好美的白色也許更勝於輝煌的烈焰。夾雜著煙塵的光明,用暴力換來的進步,對這溫柔嚴肅的心靈來說只能滿足他一半。象懸崖直下那樣使人民突然得到真理,九三年使他懼怕,可是停滯不前的狀態卻又是他所更加憎惡的,他在這裡嗅到腐朽和死亡的惡臭。整個地說,他愛泡沫甚於沼氣,急流甚于汙池,尼亞加拉瀑布甚於隼山湖。總之,他既不要停滯不前,也不要操之過急。當他那些紛紜喧噪的朋友們劍拔弩張地一心嚮往著絕對真理、熱烈號召進行輝煌燦爛的革命鬥爭時,公白飛卻展望著進步的自然發展,他傾向于一種善良的進步,也許冷清,但是純淨;井井有條,但是無可指責;靜悄悄,但是搖撼不動。公白飛也許能雙膝著地,兩手合十,以待未來天真無邪地到來,希望人們去惡從善的巨大進化不至於受到任何阻擾。「善應當是純良的。」他不斷地這樣反復說。的確,如果革命的偉大就是看准了光彩奪目的理想,爪子上帶著血和火,穿越雷霆,向它飛去,那麼,進步的美,也就是無瑕可指;華盛頓代表了其中的一個,丹東體現了其中的另一個,他倆的區別,正如生著天鵝翅膀的天使不同于生著雄鷹翅膀的天使。

  ①普伊賽古和德勒茲,兩個磁學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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