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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遇見個理財神甫的後果(2)


  別人在他做孩子時,便已把一八一四年的黨人①對波拿巴所作的定論灌輸給他了。復辟王朝的所有偏見、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崙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崙更甚于羅伯斯庇爾。它相當巧妙地把國力的疲憊和母親們的怨憤拿來作為口實。於是波拿巴幾乎成了一種傳說中的怪物,而且,一八一四年的黨人,為了要把它描繪在人民的幻想中——我們前面說過,人民的幻想是和孩子的幻想相似的——便給他捏了一連串形形色色的騙人的臉譜,從兇惡而不失威嚴直到兇惡得令人發笑,從提比利烏斯到馬虎子,樣樣齊全。因此,人們在談到波拿巴時,只要以憤恨為基礎也可以痛泣也可以狂笑。在馬呂斯的思想裡,對「那個人」——當時人們是這樣稱呼他的——從來就不曾有過其他的看法。那些看法又和他堅強的性格結合在一起。在他心裡早就有個憎恨拿破崙的頑固小人兒了。

  ①一八一四年歐洲聯軍攻入巴黎,拿破崙遜位,王朝復辟。這裡所說黨人,指保王黨人。

  在讀歷史時,尤其是在從文件和原始資料中研究歷史時,那妨礙馬呂斯看清拿破崙的障眼法逐漸破了。他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廣大無比的形象,於是開始懷疑自己以前對拿破崙及其他一切是錯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來,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還幾乎是不樂意的,到後來便心曠神怡,好象有一種無可抗拒的誘惑力在推引著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臺階,接著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級,最後來到光明燦爛令人振奮的梯級了。

  有天晚上,他獨自待在屋頂下的那間臥室裡。他燃起了燭,推開了窗,兩肘倚在窗前的桌子上,從事閱讀。種種幻象從天空飛來,和他的思想交織在一起。夜是多麼奇異的景象!人們聽到無數微渺的聲音而不知來自何處,人們看見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象一塊熾炭似的發著光,天空是黑暗的,群星閃爍,令人驚悸。

  他讀著大軍的戰報,那是些在戰場上寫就具有荷馬風格的詩篇。在那裡,他偶爾見到他父親的名字,也處處見到皇帝的名字,偉大帝國的全貌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好象有一陣陣浪潮在他胸中澎湃,直往上湧,他有時仿佛感到他父親象陣微風從他身邊拂過,並且還在他耳邊和他說話。他的感受越來越奇特了,他仿佛聽到鼓聲、炮聲、軍號聲和隊伍行進的整齊步伐,騎兵在遠處奔馳的馬蹄聲也隱約可辨,他不時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望著那些巨大的星群在無邊無際的穹蒼中發光,他又低下頭來看他的書,在書中他又看到另一些巨大的形象在雜亂地移轉。他感到胸中鬱結。他已經無法自持了,他心驚膽戰,呼吸急促,突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受著什麼力量的驅使,他立了起來,把兩隻手臂伸向窗外,睜眼望著那幽暝寥寂、永無極限、永無盡期的邈邈太空大吼了一聲:「皇帝萬歲!」

  從那時起,他已胸有成竹了。科西嘉的吃人魔鬼、僭主、暴君、姦淫胞妹的禽獸、跟塔爾馬學習的票友、在雅法下毒的兇犯、老虎、布宛納巴,那一切全破滅了,在他心裡都讓位于茫茫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處豎著一座雲石的愷撒像,容光慘淡,類似幽靈。對馬呂斯的父親來說,皇上還只是個人們所愛戴並願為之效死的將領,而在馬呂斯心目中卻不單是那樣。他是命中註定來為繼羅馬人而起的法蘭西人在統禦宇宙的事業中充當工程師的。他是重建廢墟的宗師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員會的繼承者,他當然有污點,有疏失,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一個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莊嚴的,在污點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惡中也還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承天之命來迫使其他國家臣服大國的。他還不只是那樣,他是法蘭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劍征服歐洲,以他所放射的光征服世界。馬呂斯覺得波拿巴是個光芒四射的鬼物,他將永遠立在國境線上保衛將來。他是暴君,但又是獨裁者,是從一個共和國裡誕生出來並總結一次革命的暴君。拿破崙在他的心中竟成了民意的體現者,正如耶穌是神意的體現者一樣。

  我們可以看出,正和所有新皈依宗教的人一樣,他思想的轉變使他自己陶醉了,他急急歸向,並且走得太遠了。他的性格原是那樣的,一旦上了下行的斜坡,便幾乎無法煞腳。崇拜武力的狂熱衝擊了他,並且打亂了他求知的熱情。他一點沒有察覺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時也在胡亂地崇敬武力,就是說,他把他所崇拜的兩個對象,神力和暴力,同時並列在他的崇敬心左右兩旁的兩個格子裡了。他在旁的許多問題上也多次發生過錯誤。他什麼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出錯的機會原是常有的。他有一種大口吞下一切的魯莽自信的勁兒。他在新走上的那條道路上審判舊秩序時,也正和他衡量拿破崙的光榮一樣,忽略了減尊因素。

  總之,他向前邁進了極大的一步。在他從前看見君權傾覆的地方,他現在看見了法蘭西的崛起。他的方向變了。當日望殘陽,而今見旭日。他轉了個向。

  種種轉變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他家裡人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通過這次隱秘的攻讀,他完全蛻去了舊有的那身波旁王黨和極端派的皮,也擺脫了貴族、詹姆士派①、保王派的見解,成了完全革命的,徹底民主的,並且幾乎是擁護共和的。就在這時,他到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鋪裡,訂了一百張名片,上面印著:「男爵馬呂斯·彭眉胥」。

  ①詹姆士派(Jacobites,「詹姆士」之拉丁文為Jacobus),指一六八八年被資產階級引用外力趕下王位的英王詹姆士二世的黨徒,此處泛指一般保王黨人。

  這只是他父親在他心中引起的那次轉變的一種非常自然的反應。不過,他誰也不認識,不能隨意到人家門房裡去散發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裡。

  由於另一種自然反應,他越接近他的父親、他父親的形象,越接近上校為之奮鬥了二十五年的那些事物,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遠了。我們已提到過,長期以來,他早已感到吉諾曼先生的性格和他一點也合不來。他倆之間早已存在著一個嚴肅的青年人和一個輕浮的老年人之間的各種不和協。惹隆德①的嬉皮笑臉冒犯著刺激著維特的沉鬱心情。在馬呂斯和吉諾曼之間,當他們還有共同的政治見解和共同意識時,彼此似乎還可以在一座橋樑上開誠相見。一旦橋樑崩塌,鴻溝便出現了。尤其當馬呂斯想到,為了一些荒謬絕頂的動機把他從上校的懷裡奪過來、使父親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親的,正是這吉諾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憤懣心情。

  ①惹隆德(Géronte),法國戲劇中一種頑固可笑、以老前輩自居的人物形象。

  由於對他父親的愛,馬呂斯心中幾乎有了對外祖父的厭惡。

  我們已經談到,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流露出來。不過,他變得越來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開口,也很少待在家裡。姨母為了這些責備他,他表現得非常溫順,總推說是由於學習、功課、考試、講座,等等。那位外祖父卻總離不了他那萬無一失的診斷:「發情了!准錯不了。」

  馬呂斯不時要出門走動走動。

  「他究竟是去些什麼地方?」那位姑奶奶常這樣問。

  他旅行的時間總是很短的,一次,他去了孟費郿,那是為了遵從他父親的遺言,去尋找滑鐵盧的那個退役中士,客店老闆德納第。德納第虧了本,客店也關了門,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為了這次尋訪,馬呂斯四天沒回家。

  「老實說,」那位外祖父說,「他真捨得幹。」

  有人好象覺察到,他脖子上有條黑帶掛著個什麼,直到胸前,在他的襯衫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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