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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沙威撲空的經過(2)


  他已把這件事完全丟在腦後了,可是在一八二四年三月間,他聽見人家談到聖美達教區有個怪人,外號叫「給錢的化子」。據說那是個靠收利息度日的富翁,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他獨自帶著一個八歲的小姑娘過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從孟費郿來的,除此以外,她全不知道。孟費郿!這地名老掛在人們的嘴上,沙威的耳朵又豎起來了。有一個在教堂裡當過雜務的老頭,原是個作乞丐打扮的密探,他經常受到那怪人的佈施,他還提供了其他一些詳細的情況。「那富翁是個性情異常孤僻的人」,「他不到天黑,從不出門」,「不和任何人談話」,「只偶然和窮人們談談」,「並且不讓人家和他接近,他經常穿一件非常舊的黃大衣,黃大衣裡卻兜滿了銀行鈔票,得值好幾百萬」。這些話著實打動了沙威的好奇心。為了非常近地去把那怪誕的富翁看個清楚又不驚動他,有一天他向那當過教堂雜務的老密探借了他那身爛衣服,去蹲在他每天傍晚一面哼祈禱文一面作偵察工作的地方。

  那「可疑的傢伙」果然朝這化了裝的沙威走來了,並且作了佈施。沙威乘機抬頭望了一眼,冉阿讓驚了一下,以為見了沙威,沙威也同樣驚了一下,以為見了冉阿讓。

  可是當時天色已經黑了,他沒有看真切,冉阿讓的死也是正式公佈過的,沙威心裡還有疑問,並且是關係重大的疑問,沙威是個謹慎的人,在還有疑問時是決不動手抓人的。

  他遠遠跟著那人,一直跟到戈爾博老屋,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聽,那並不費多大勁兒。老奶奶證實了那件大衣裡確有好幾百萬,還把上次兌換那張一千法郎鈔票的經過也告訴了他。她親眼看見的!她親手摸到的!沙威租下了一間屋子。他當天晚上便住在裡面。他曾到那神秘的租戶的房門口去偷聽,希望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但是冉阿讓在鎖眼裡見到了燭光,沒有出聲,他識破了那密探的陰謀。

  第二天,冉阿讓準備溜走。但是那枚五法郎銀幣的落地聲被老奶奶聽見了,她聽到錢響,以為人家要遷走,趕忙通知沙威。冉阿讓晚間出去時,沙威正領著兩個人在大路旁的樹後等著他。

  沙威請警署派了助手,但是沒有說出他準備逮捕誰。這是他的秘密。他有三種理由需要保密:第一,稍微洩露一點風聲,便會驚動冉阿讓;其次,冉阿讓是個在逃的苦役犯,並且是大家都認為死了的,司法當局在當年曾把他列入「最危險的匪徒」一類,如果能捉到這樣一個罪犯,將是一種非常出色的勞績,巴黎警務方面資格老的人員決不會把這類要案交給象沙威那樣的新進去辦;最後,沙威是個藝術家,他要出奇制勝。他厭惡那種事先早就公開讓大家談到乏味了的勝利。他要暗地裡立奇功,再突然揭示。

  沙威緊跟著冉阿讓,從一棵樹眼到另一棵樹,從一個街角跟到另一個街角,眼睛不曾離開過他一下。即使是在冉阿讓自以為極安全時,沙威的眼睛也始終盯在他身上。

  沙威當時為什麼不逮捕冉阿讓呢?那是因為他有所顧慮。

  必須記住,當時的警察並不是完全能為所欲為的,因為自由的言論還起些約束作用。報紙曾揭發過幾件違法的逮捕案,在議會裡也引起了責難,以致警署當局有些顧忌。侵犯人身自由是種嚴重的事。警察不敢犯錯誤;警署署長責成他們自己負責,犯下錯誤,便是停職處分。二十種報紙刊出了這樣一則簡短新聞,試想這在巴黎會引起的後果吧:「昨天,有個慈祥可親的白髮富翁正和他的八歲的孫女一同散步時,被人認作一個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監獄裡!」

  再說,除此以外,沙威也還有他自己的顧慮,除了上級的指示,還得加上他自己良心的指示。他確是拿不大穩。

  冉阿讓一直是背對著他的,並且走在黑影裡。

  平日的憂傷、苦惱、焦急、勞頓,加以這次被迫夜遁的新災難,還得為珂賽特和自己尋找藏身的地方,走路也必須配合孩子的腳步,這一切,冉阿讓本人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改變他走路的姿勢,並且使他的行動添上一種龍鍾老態,以致沙威所代表的警署也可能發生錯覺,也確實會發生錯覺。過分靠近他,是不可能的,他那種落魄的西席老夫子式的服裝,德納第加給他的祖父身份,還有認為他已在服刑期間死去的想法,這些都加深了沙威思想上越來越重的疑忌。

  有那麼一會兒,他曾想突然走上前去檢查他的證件。可是,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讓,即使那人不是一個有家財的誠實好老頭,他也極可能是一個和巴黎各種為非作歹的秘密組織有著密切和微妙關係的強人,是某一危險黑幫的魁首,平日施些小恩小惠,這也只是一種掩人耳目的老手法,使人看不出他其他方面的能耐。他一定有黨羽,有同夥,有隨時可去躲藏的住處。他在街上所走的種種迂回曲折的路線好象可以證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如果逮捕得太早,便等於「宰了下金蛋的母雞」了。觀望一下,有什麼不妥當呢?沙威十分有把握,他決逃不了。

  所以他一路跟著走,心裡著實躊躇,對那啞謎似的怪人,提出了上百個疑問。

  只是到了相當晚的時候,在蓬圖瓦茲街上,他才借著從一家酒店裡射出的強烈燈光,真切地認清了冉阿讓。

  世上有兩種生物的戰慄會深入內心:重新找到親生兒女的母親和重新找到獵物的猛虎。沙威的心靈深處登時起了那樣的寒戰。

  他認清了那個猛不可當的逃犯冉阿讓後,發現他們只是三個人,便趕到蓬圖瓦茲街哨所請了援兵。為了要握有刺的棍子,首先得戴上手套。

  這一耽擱,又加上在羅蘭十字路口又曾停下來和他的部下交換意見,幾乎使他迷失了方向。可是他很快就猜到冉阿讓一定會利用那條河來把自己和追蹤的人隔開。他歪著頭細想,好象一條把鼻尖貼近地面來分辨腳跡的獵狗。沙威,憑自己的本能,會非常正確地判斷,一徑走上了奧斯特裡茨橋,和那收過橋稅的人交談以後,他更瞭解了:「您見著一個帶個小女孩的漢子嗎?」「我叫他付了兩個蘇。」收過橋稅的人回答說。沙威走到橋上恰好望見冉阿讓在河那邊牽著珂賽特的手,穿過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看見他走進了聖安東尼綠徑街,他想到前面那條陷阱似的讓洛死胡同和經過直壁街通到比克布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打圍的人所說的,他「包抄出路」,他趕忙派了一名助手繞道去把守那出口。有一隊打算回兵工廠營房去的巡邏兵正走過那地方,他一併調了來,跟著他一道走。在這種場合士兵就是王牌。況且,那是一條原則,獵取野豬,就得讓獵人勞心獵犬勞力。那樣佈置停當以後,他感到冉阿讓右有讓洛死胡同,左有埋伏,而他沙威本人又跟在他後面,想到這裡,他不禁聞了一撮鼻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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