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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市警署裡一些問題的解決(2)


  馬德蘭先生揩揩臉,說道:

  「偵察員沙威,釋放這個婦人。」

  沙威這時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在這一刹那間,接二連三,並且幾乎是連成一氣地感受到他生平從未有過的強烈衝動。看見一個公娼唾市長的面,這種事在他的想像中確是已經荒謬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即使只偶起一念,認為那是可能發生的事,那已可算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另一方面,在他思想深處,他已把那婦人的身份和那市長的人格連系起來,起了一種可怕的胡思亂想,因而那種怪誕的罪行的根源,在他看來,又是十分簡單的,他想到此地,無比憎恨。同時他看見那位市長,那位長官,平心靜氣地揩著臉,還說「釋放這個婦人」,他簡直嚇得有點頭昏眼花;他腦子不能再想,嘴也不能再動了,那種驚駭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他一言不發地立著。

  芳汀聽了那句話也同樣驚駭。她舉起她赤裸的胳膊,握緊了那火爐的鈕門,好象一個要昏倒的人。同時,她四面望望,又低聲地好象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

  「釋放!讓我走!我不去坐六個月的牢!這是誰說出來的?說出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的。我聽錯了。一定不會是那鬼市長說的!是您吧,我的好沙威先生,是您要把我放走吧?呵!您瞧!讓我告訴您,您就會讓我走的。這個鬼市長,這個老流氓市長是一切的禍根。您想想吧,沙威先生,他聽了那廠裡一些胡說八道的娼婦的話,把我攆了出來。那還不算混蛋!把一個做工做得好好的窮女人攆出去!從那以後,我賺的錢就不夠了,一切苦惱也都來了。警署裡的先生們本有一件理應改良的事,就是應當禁止監牢裡的那些包工來害窮人吃苦。我來向您把這件事說清楚,您聽吧。您本來做襯衫,每天賺十二個蘇,忽然減到了九個,再也沒有辦法活下去了。我們總得找出路,我,我有我的小珂賽特,我是被逼得太厲害了才當娼妓的。您現在懂得害人的就是那個害人的忘八市長。我還要說,我在軍官咖啡館的前面踏壞了那位先生的帽子。不過他呢,他拿著雪把我一身衣服全弄壞了。我們這種人,只有一件綢子衣服,特為晚上穿的。您瞧,我從沒有故意害過人,確是這樣,沙威先生,並且我處處都看見許多女人,她們都比我壞,又都比我快樂。呵,沙威先生,是您說了把我放出去,不是嗎?您去查吧,您去問我的房東吧,現在我已按期付房租了,他們自然會告訴您我是老實人。呀!我的上帝。請您原諒,我不留心碰了火爐的鈕門,弄到冒煙了。」

  馬德蘭先生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話,正當她說時,他搜了一回背心,掏出他的錢袋,打開來看。它是空的,他又把它插進衣袋,向芳汀說:

  「您說您欠人多少錢呀?」

  芳汀原只望著沙威,她回轉頭向著他:

  「我是在和你說話嗎?」

  隨後,她又向那些警察說:

  「喂,你們這些人看見我怎樣把口水吐在他臉上嗎?嘿!老奸賊市長,你到此地來嚇我,但是我不怕你。我只怕沙威先生。

  我只怕我的好沙威先生!」

  這樣說著,她又轉過去朝著那位偵察員。

  「既是這樣,您瞧,偵察員先生,就應當公平,我知道您是公平的,偵察員先生。老實說,事情是極簡單的,一個人鬧著玩兒,把一點點雪放到一個女人的背上,這樣可以逗那些軍官們笑笑,人總應當尋點東西開開心,我們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給人開心的,有什麼稀奇!隨後,您,您來了,您自然應當維持秩序,您把那個犯錯誤的婦人帶走,但是,仔細想來,您多麼好,您說釋放我,那一定是為了那小女孩,因為六個月的監牢,我就不能養活我的孩子了。不過,不好再鬧事了呀,賤婆!呵!我不會再鬧事了,沙威先生!從今以後,人家可以隨便作弄我,我總不會亂動了。只是今天,您知道,我叫了一聲,因為那東西使我太受不了,我一點沒有防備那位先生的雪,並且,我已向您說過,我的身體不大好,我咳嗽,我的胃裡好象有塊滾燙的東西,醫生吩咐過『好好保養。』瞧,您摸摸,把您的手伸出來,不用害怕,就是這兒。」

  她已不哭了,她的聲音是娓娓動聽的,她把沙威那只大而粗的手壓在她那白嫩的胸脯上,笑眯眯地望著他。

  忽然,她急忙整理她身上零亂的衣服,把弄皺了的地方扯平,因為那衣服,當她在地上跪著走時,幾乎被拉到膝頭上來了。她朝著大門走去,向那些士兵和顏悅色地點著頭,柔聲說道:

  「孩子們,偵察員說過了,放我走,我走了。」

  她把手放在門閂上。再走一步,她便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立著沒有動,眼睛望著地,他在這一場合處於一種極不適合的地位,好象一座曾被人移動、正待安置的塑像。

  門閂的聲音驚醒了他。他抬起頭,露出一副儼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那種表情越是出自職位卑下的人就越加顯得可怕,在猛獸的臉上顯得兇惡,在下流人的臉上就顯得殘暴。「中士,」他吼道,「你沒看見那騷貨要走!誰吩咐了你讓她走?」

  「我。」馬德蘭說。

  芳汀聽了沙威的聲音,抖起來了,連忙丟了門閂,好象一個被擒的小偷丟下贓物似的。聽了馬德蘭的聲音,她轉過來,從這時起,她一字不吐,連呼吸也不敢放肆,目光輪流地從馬德蘭望到沙威,又從沙威望到馬德蘭,誰說話,她便望著誰。當然,沙威必須是象我們常說的那樣,到了「怒氣衝天」才敢在市長有了釋放芳汀的指示後還象剛才那樣衝撞那中士。難道他竟忘了市長在場嗎?難道他在思考之後認為一個「領導」不可能作出那樣一種指示嗎?難道他認為市長先生之所以支持那個女人,是一種言不由衷的表現嗎?或者在這兩個鐘頭裡他親自見到的這樁大事面前,他認為必須抱定最後決心,使小人物變成大人物,使士兵變成官長,使警察變成法官,並在這種非常急迫的場合裡,所有秩序、法律、道德、政權、整個社會,都必須由他沙威一個人來體現嗎?

  總而言之,當馬德蘭先生說了剛才大家聽到的那個「我」字以後,偵察員沙威便轉身向著市長先生,面色發青,嘴唇發紫,形容冷峻,目光凶頑,渾身有著一種不可察覺的戰慄,並且說也奇怪,他眼睛朝下,但是語氣堅決:

  「市長先生,那不行。」

  「怎樣?」馬德蘭先生說。

  「這背時女人侮辱了一位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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