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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個母親遇見另一個母親(2)


  遺棄之後,便是艱苦。芳汀完全見不著寵兒、瑟芬和大麗了;從男子方面斷絕了的關係,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過後說她們從前是朋友,她們一定會感到奇怪,現在已沒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孩子的父親走了,真慘!這種絕交是無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加以勞動的習慣減少了,娛樂的嗜好加多了,自從和多羅米埃發生關係以後,她便輕視她從前學得的那些小手藝,她忽視了自己的出路,現在已是無路可通了。毫無救星。芳汀稍稍認識幾個字,但不知道寫,在她年幼時,人家只教過她簽自己的名字。她曾請一個擺寫字攤的先生寫了一封信給多羅米埃,隨後又寫了第二封,隨後又寫了第三封。多羅米埃一封也沒有答覆。一天,芳汀聽見一些貧嘴薄舌的女人望著她的孩子說:「誰會認這種孩子?對這種孩子,大家聳聳肩就完了!」於是她想到多羅米埃一定也對她的孩子聳肩,不會認這無辜的小人兒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灰了。但是作什麼打算呢?她已不知道應當向誰求教。她犯了錯誤,但是我們記得,她的本質是貞潔賢淑的。她隱隱地感到,她不久就會墮入苦難,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裡。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於是她站穩腳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鄉濱海蒙特勒伊去,在那裡也許會有人認識她,給她工作。這打算不錯,不過得先隱瞞她的錯誤。於是她隱隱看出,可能又要面臨生離的苦痛了,而這次的生離的苦痛是會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團,但是她下定決心。芳汀,我們將來可以知道,是敢於大膽正視人生的。

  她已毅然決然擯棄了修飾,自己穿著布衣,把她所有的絲織品、碎料子、飄帶、花邊,都用在她女兒身上,這女兒是她僅有的虛榮。她變賣了所有的東西,得到二百法郎,還清各處的零星債務後她只有八十來個法郎了。在二十二歲的芳齡,一個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著她的孩子,離開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見她們母女倆走過,誰也會心酸。那婦人在世上只有這個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這個婦人。芳汀喂過她女兒的奶,她的胸脯虧累了,因而有點咳嗽。

  我們以後不會再有機會談到斐利克斯·多羅米埃先生了。我們只說,二十年後,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時代①,他是外省一個滿臉橫肉、有錢有勢的公家律師,一個乖巧的選民,一個很嚴厲的審判官,一個一貫尋芳獵豔的登徒子。

  ①即一八三〇年至一八四八年。

  芳汀坐上當時稱為巴黎郊區小車的那種車子,花上每法裡三四個蘇的車費,白天就到了孟費郿的麵包師巷。

  她從德納第客店門前走過,看見那兩個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勁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著那幅歡樂的景象出神。

  誘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兩個女孩對這個做母親的來說,便是這種魑魅。

  她望著她們,大為感動。看見天使便如身歷天堂,她仿佛看見在那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樣。那兩個女孩明明是那樣快活!她望著她們,羡慕她們,異常感動,以至當那母親在她兩句歌詞間換氣時,她不能不對她說出我們剛才讀到的那句話:

  「大嫂,您的兩個小寶寶真可愛。」

  最兇猛的禽獸,見人家撫摸它的幼雛也會馴服起來的。母親抬起頭,道了謝,又請這位過路的女客坐在門邊條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門檻上。兩個婦人便攀談起來了。

  「我叫德納第媽媽,」兩個女孩的母親說,「這客店是我們開的。」

  隨後,又回到她的情歌,合著牙哼起來:

  必須這樣,我是騎士,

  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這位德納第媽媽是個赤發、多肉、呼吸滯塞的婦人,是個典型的裝妖作怪的母老虎。並且說也奇怪,她老象有滿腔心事似的,那是由於她多讀了幾回香豔小說。她是那麼一個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那些已經破爛的舊小說,對一個客店老闆娘的想像力來說,往往會產生這樣的影響。她還年輕,不到三十歲。假使這個蹲著的婦人當時直立起來,她那魁梧奇偉、遊藝場中活菩薩似的身材也許會立刻嚇退那位女客,擾亂她的信心,而我們要敘述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一個人的一起一坐竟會牽涉到許多人的命運。

  遠來的女客開始談她的身世,不過談得稍微與實際情況有些出入。

  她說她是一個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別處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鄉去。當天早晨,她徒步離開了巴黎,因為她帶著孩子,覺得疲倦了,恰巧遇著到蒙白耳城去的車子,她便坐了上去;從蒙白耳城到孟費郿,她是走來的;小的也走了一點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著她,她的寶貝睡著了。

  說到此地,她熱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兒,把她弄醒了。那個孩子睜開她的眼睛,大的藍眼睛,和她母親的一樣,望著,望什麼呢?什麼也不望,什麼也在望,用孩子們那副一本正經並且有時嚴肅的神氣望著,那種神氣正是他們光明的天真面對我們日益衰敗的道德的一種神秘的表示。仿佛他們覺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們是凡人。隨後那個孩子笑起來了,母親雖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躍躍欲試的那種無可約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見了秋千上面的那兩個孩子,立刻停止不動,伸出舌頭,表示羡慕。

  德納第媽媽把她兩個女兒解下了,叫她們從秋千上下來,說道:

  「你們三個人一道玩吧。」

  在那種年紀,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鐘過後,那兩個小德納第姑娘便和這個新來的伴侶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樂無窮。

  這個新來的伴侶是很活潑有趣的,母親的好心腸已在這個娃娃的快樂裡表現出來了,她拿了一小塊木片做鏟子,用力掘了一個能容一隻蒼蠅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個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兩個婦人繼續談話。

  「您的寶寶叫什麼?」

  「珂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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