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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主教走訪不為人知的哲人(4)


  主教低下頭,回答:「我是一條蛆。」①

  「好一條坐轎車的蛆!」國民公會代表咬著牙說。

  這一下,輪到國民公會代表逞強,主教低聲下氣了。

  主教和顏悅色,接著說:

  「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請您替我解釋解釋:我那輛停在樹叢後面不遠的轎車,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雞,我的二萬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宮室和我的侍從,那些東西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厚不是一種為人應盡之道,九三年不是傷天害理的呢?」

  國民公會代表把一隻手舉上額頭,好象要撥開一陣雲霧。

  「在回答您的話以前,」他說,「我要請您原諒。我剛才失禮了,先生。您是在我家裡,您是我的客人。我應當以禮相待。您討論到我的思想,我只應當批判您的論點就可以了。您的富貴和您的享樂,在辯論當中,我固然可以用來作為反擊您的利器,但究竟有傷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

  「我對您很感謝。」主教說。

  G.接著說:

  「讓我們回到您剛才向我要求解釋的方面去吧。我們剛才談到什麼地方了?您剛才說的是……您說九三年傷天害理嗎?」

  「傷天害理,是的,」主教說,「您對馬拉②朝著斷頭臺鼓掌有怎樣一種看法?」

  ①這一句原文為拉丁文「Vermissum」。
  ②馬拉(Marat,1743—1793),法國政論家,雅各賓派領袖之一,羅伯斯庇爾的忠實戰友,群眾稱他為「人民之友」。


  「您對博須埃①在殘害新教徒時高唱聖詩,又是怎樣想的呢?」

  那種回答是堅勁的,直指目標,銳如利劍。主教為之一驚,他絕想不出一句回駁的話,但是那樣提到博須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極高明的人也有他們的偶像,有時還會由於別人不尊重邏輯而隱痛在心。

  國民公會代表開始喘氣了,他本來已經氣力不濟,加以臨終時呼吸阻塞,說話的聲音便成了若斷若續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現出他的神志還是完全清醒的。

  他繼續說:

  「讓我們再胡亂談幾句,我很樂意。那次的革命,總的說來,是獲得了人類的廣泛讚揚的,只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種口實。您認為那是傷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個專制政體來說呢,先生?卡裡埃②是個匪徒;但是您又怎樣稱呼蒙特維爾③呢?富基埃-泰維爾④是個無賴;但是您對拉莫瓦尼翁-巴維爾⑤有什麼見解呢?馬亞爾⑥罪大惡極,但請問索爾-達瓦納⑦呢,杜善伯伯⑧橫蠻兇狠,但對勒泰利埃神甫⑨,您又加上怎樣的評語呢?茹爾丹屠夫⑩是個魔怪,但是還比不上盧夫瓦⑾侯爺。先生呀,先生,我為大公主和王后瑪麗·安東尼特叫屈,但是我也為那個信仰新教的窮婦人叫屈,那窮婦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當國的時候,先生呀,正在給她孩子餵奶,卻被人家捆在一個木樁上,上身一絲不掛,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滿乳汁,心中充滿愴痛;那孩子,饑餓不堪,臉色慘白,瞧著母親的乳,有氣無力地哭個不停;劊子手卻對那做母親和乳娘的婦人說:『改邪歸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擇一種。教一個做母親的人受那種眼睜睜的生離死別的苦痛,您覺得有什麼可說的嗎?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國革命自有它的理論根據。它的憤怒在未來的歲月中會被人諒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個改進了的世界。從它的極猛烈的鞭撻中產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得少說話,我不再開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況且我快斷氣了。」

  ①博須埃(Bossuet,1627—1704),法國天主教的護衛者,是最有聲望的主教之一。
  ②卡裡埃(Carrier,1756—1794),國民公會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斷頭臺。
  ③蒙特維爾(Montrevel),十七世紀末法國朗格多克地區新教徒的迫害者。
  ④富基埃-泰維爾(ForguierCTinville),法國十八世紀末革命法庭的起訴人,恐怖時期尤為有名,後被處死。
  ⑤拉莫瓦尼翁-巴維爾(LamoignonCBaville,1648—1724),法國朗格多克地區總督,一六八五年無情鎮壓新教徒。
  ⑥馬亞爾(StanislasMaillard),以執行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殺而聞名於世。
  ⑦索爾-達瓦納(SaulxCTavannes),達瓦納的貴族,一五七二年巴托羅繆屠殺案的唆使者之一。
  ⑧杜善伯伯(lepèreDuchène),原是笑劇中一個普通人的形象,後來成了平民的通稱。
  ⑨勒泰利埃神甫(lepèreLetellier,1643—1719),耶穌會教士,路易十四的懺悔神甫,曾使路易十四毀壞王家港。
  ⑩馬蒂厄·儒弗(MathieuJouve,1749—1794),一七九一年法國阿維尼翁大屠殺的組織者,後獲得屠夫茹爾丹的稱號。
  ⑾盧夫瓦(Louvois,1641—1691),路易十四的軍事大臣,曾劫掠巴拉丁那(今西德法爾茨)。


  隨後這位國民公會代表的眼睛不再望著主教,他只用這樣的幾句話來結束他的思想:

  「是呀,進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過去以後,人們就認識到這一點:人類受到了呵斥,但是前進了。

  國民公會代表未嘗不知道他剛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壘接二連三地奪過來了,可是還留下一處,那一處是卞福汝主教防衛力量的最後源泉,卞福汝主教說了這樣一句話,幾乎把舌戰開始時的激烈態度又全流露出來了:

  「進步應當信仰上帝。善不能由背棄宗教的人來體現,無神論者是人類的惡劣的帶路人。」

  那個年邁的人民代表沒有回答。他發了一陣抖,望著天,眼睛裡慢慢泌出一眶眼淚,眶滿以後,那眼淚便沿著他青灰的面頰流了下來,他低微地對自己說,幾乎語不成聲,目光迷失在穹蒼裡:

  「呵你!呵理想的境界!惟有你是存在的!」

  主教受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

  一陣沉寂過後,那老人翹起一個指頭,指著天說:

  「無極是存在的。它就在那裡。如果無極之中沒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為無極了;換句話說,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個我。無極中的這個我,便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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