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德尼·謝爾頓 > 午夜的另一面 | 上頁 下頁


  凱瑟琳在塞恩中學念高中時,她主要的敵人——鏡子,終於成了她的朋友。鏡子裡映出來的姑娘有一張充滿生氣、使人感興趣的臉。頭髮烏油油的,皮膚白皙細嫩。面容端莊、娟秀,嘴巴顯得既敏感又豐滿,一雙灰色的眼睛表露出她的聰慧。她身材修長,胸脯豐滿,臀部彎曲的線條很柔美,兩條腿又長得那麼勻稱。她的形象還帶有一種冷漠的神情,一種凱瑟琳自己也沒感到的傲慢,好像她的映像具有一種她自己所沒有的特徵。她剛入學時,為了保護自己,對周圍的人採取了冷淡的態度。她推想現在的這種神情是她那時披在身上的那層盔甲所留下的印記。

  大蕭條越來越緊地把全國攫住不放。凱瑟琳的父親不斷進行重大發明,但這些發明似乎從未實現。他經常在編織他的白日夢,發明會給他賺來數百萬美元的新玩意。他設計了一種安裝在汽車輪胎之上的千斤頂,只要撳一下儀錶板上的按鈕就會降落到地面。沒有哪個汽車製造商對此感興趣。他發明了一種不斷旋轉的電動招牌,可以裝在商店裡為商品做廣告。他曾一度十分樂觀地忙著與有關人士會面,後來這想法也被淡忘了。

  他向在奧馬哈市的弟弟拉爾夫借錢,準備購置一部卡車到附近街區去流動修鞋。他一連數小時與凱瑟琳和她的母親討論這計劃。「這不可能失敗,」他解釋道,「想一想這是上門修鞋!以前沒人這麼幹過。我現在有一部流動修鞋店,對嗎?就算每天只賺二十美元,那麼一星期就有一百二十美元。有兩部卡車每週就能賺二百四十美元。只消一年我就會有二十輛卡車。那麼就是每星期二千四百美元。二十五萬五千美元一年。而且那只是開頭……」

  兩個月之後,街上再也看不見這位修鞋匠和他的卡車了。就這樣,又一個發財的夢破滅了。

  凱瑟琳希望能去西北大學念書。她是班上的拔尖人才,儘管如此,靠獎學金上大學仍將是十分困難的。凱瑟琳知道她不得不輟學去全天工作的日子就要到來了。她準備當秘書,但決心不放棄她的理想,這種理想將給她的生活以十分豐富、美好的意義。但是事實上她既不知道她的理想是什麼,又不明了其含意,這一切就使人更無法忍受地感到悲哀和無能為力。她對自己說這是因為她很可能正值青春發育期的緣故。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經歷太可怕。她怨恨地想:女孩子們要度過青春期太痛苦了。

  有兩個小夥子自認為他們正戀著凱瑟琳。一個是托尼·科曼,他將到他父親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但他比凱瑟琳矮一英尺。他膚色蒼白,眼睛雖然近視卻是水汪汪的,流露出對她的崇拜。另一位是迪安·麥克德馬特,他身材肥胖,很怕羞,想當牙科醫生。當然還有羅恩·彼得森,不過他又當別論。羅恩是塞恩中學的足球明星,人人都說他肯定能靠運動員獎學金進入大學。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長得像一個受人崇拜的明星。他自然是學校裡最惹人愛的男生。

  凱瑟琳之所以未能立即和他訂婚,只是因為他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每當她在學校走廊裡從他身邊走過時,她的心就會劇烈地跳動。她常常在腦中想出一些機敏而又帶有挑逗性的話,希望他能邀她約會。但走近他時,她的舌頭就變得僵硬起來。他們往往不聲不響地擦肩而過。凱瑟琳絕望地想,這簡直像「瑪麗女皇」號郵輪駛過裝垃圾的駁船。

  經濟問題越來越嚴重。他們已經三個月沒有付房租了,之所以還沒有被趕出去是因為房東太太被凱瑟琳的父親和他宏偉的計劃及發明迷住了。聽著父親的胡言亂語,凱瑟琳心裡充滿了難以忍受的悲哀。他仍然像過去那樣興致勃勃,那樣樂觀,但她看穿了他用以掩飾真相的陳詞濫調。他那種無憂無慮的態度中所含有的奇跡般的魅力,在過去一直能給他做的每一件事罩上一層歡快的光澤,但這種魅力已經變質了。他使凱瑟琳覺得他像一個寄身于中年人軀體中的小孩,編造種種謊言來吹噓他的光輝前程,以掩蓋他過去可恥的失敗。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亨利斯餐館舉行晚餐會,請了十多個人。結束前,興沖沖地把一位客人拉到一邊,向他借晚餐所需要的全部費用,當然還得加上慷慨的小費。他一個勁地揮霍,因為他要維護自己的名聲。儘管如此,儘管凱瑟琳知道他是一個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父親,她仍然愛他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愁眉苦臉、鬱鬱寡歡的人,她喜歡他的熱情和微笑中所包含的活力。這是他的天賦,而他總是慷慨地以此來感染別人。

  凱瑟琳想,到頭來那些永遠不能實現的美夢會使他比母親活得更好,而母親是不會做夢的。

  那年三月,凱瑟琳的母親死于心臟病。這是凱瑟琳第一次遇到喪事。朋友和鄰居擠滿了他們狹小的公寓房間,向他們表示安慰,口裡念叨著在這種悲傷場合該說的虛偽悼詞。

  由於疾病的折磨,凱瑟琳母親的屍體瘦得如同乾柴。或許這是生活給她帶來的變化,凱瑟琳心裡這麼想著。她試圖追憶她和母親的種種往事,共享的歡樂及她們的心連在一起的時刻,但閃現在她腦海中的卻是父親那微笑、殷切和歡快的形象。仿佛母親的生活是黯淡的陰影,在記憶的陽光的照耀下消退了。凱瑟琳凝視著母親那躺在棺材裡的蠟像般的身軀,一身黑衣服,只有領子是白色的。凱瑟琳想,母親的一生完全給荒廢了。她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多年前所懷有的那種感情又向她襲來,也就是那種要成為大人物、在世界上揚名留姓的決心。這樣就不至於死後被埋在無名的墳墓裡,不至於使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曾經有過一個凱瑟琳·亞歷山大活過,後來死了,回到了大地的懷抱之中。

  凱瑟琳的叔叔拉爾夫和他的妻子波林從奧馬哈市乘飛機趕來參加葬禮。拉爾夫比凱瑟琳的父親小十歲,完全不像他的哥哥。他經營的是維他命郵售業,幹得很出色。他身材高大,長得寬闊而又結實,寬肩、寬嘴、寬下巴,凱瑟琳斷定他的心胸也很寬闊。他的妻子是個容易激動的女人,一天到晚嘁嘁喳喳,煩躁不安。他們都很正派,凱瑟琳知道叔叔借給父親很多錢,但她感到她和他們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和凱瑟琳的母親一樣,是與幻夢絕緣的人。

  葬禮結束之後,拉爾夫叔叔說他想和凱瑟琳與她的父親談一談。他們坐在那套公寓房間的起居室裡。波林跑來跑去為他們拿咖啡盤和小甜餅。

  「我知道你們手頭一直很緊,」拉爾夫對他的哥哥說,「你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者,過去也一直是這樣。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不能看著你潦倒下去。波林和我談過了,我想讓你來同我一起工作。」

  「在奧馬哈市?」

  「你將會有穩定的收入,生活得很好,你和凱瑟琳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有一幢很大的房子。」

  凱瑟琳的心都涼了。奧馬哈!那她的夢想也就此了結了。

  「讓我考慮一下。」她的父親說。

  「我們搭六點鐘的火車,」拉爾夫叔叔回答說,「你得在我們走前告訴我。」

  當凱瑟琳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時,他呻吟著說:「奧馬哈!我敢打賭,那地方連一家像樣的理髮店都沒有。」

  但是凱瑟琳明白他即將採取的行動是為她著想。他並不在乎有沒有像樣的理髮店,因為嚴酷的生活現實終於俘獲了他。她不知道如果他不得不長期去幹枯燥的活,還得按規定的時間上下班的話,將對他的精神產生什麼影響。他將像一隻被捕獲的野鳥,用翅膀拍打著籠子,直到最後死去。就她而言,她將不得不打消去西北大學讀書的念頭。她已經申請了獎學金,但還沒得到回音。那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告訴他弟弟他願意接受那工作。

  第二天早上,凱瑟琳去見校長,想告訴他,她將轉到奧馬哈就學。校長站在寫字臺後面,還沒等她開口就說:「恭喜你,凱瑟琳,你獲得了去西北大學讀書的全額獎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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