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德尼·謝爾頓 > 天使的憤怒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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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喬舒亞靜靜地躺在一張狹窄的金屬臺上,永遠地睡著了。看上去,他很安詳,他那漂亮而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上充滿了神秘而邈遠的夢幻。曾有多少回,詹妮弗輕輕地打量過他的這種神情。那時,她總是坐在他的床沿上,看著蜷伏在溫暖小床上的兒子,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愛——這種感情是多麼的強烈,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又有多少回,她為他輕輕地蓋好毯子,為的是不讓夜寒侵沁他的身子? 而如今,寒氣已經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軀體,他再也暖不過來了。他那晶瑩的雙眼再也無法睜開,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詹妮弗再也看不到他唇際的微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那有力的小手臂再也不會摟著她的脖子啦。喬舒亞赤條條地躺著,身上只蓋了條被單。 詹妮弗對醫生說:「我想請您給他蓋條毯子,他這樣會著涼的。」 「他不可能……,」莫裡斯醫生看了看詹妮弗的眼神,忙改口道:「是,當然需要,帕克太太。」然後他轉身對護士說:「去拿一條毯子來。」 房間裡有六七個人,多數人都穿著白大褂,他們都在對詹妮弗說著什麼,可她一句也聽不到。她似乎關在一隻廣口瓶裡,與大家都隔開了。她只見他們的嘴唇在翕動,可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很想對他們大聲喊叫,讓他們走開,可她又擔心嚇壞了喬舒亞。有人搖著她的手臂,寂靜遭到了破壞,房間裡頓時人聲嘈雜,每個人都好像同時在說話。 莫裡斯醫生在說:「得進行屍體解剖。」 詹妮弗平靜而堅決地說:「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兒子,我就殺了你。」 接著,她對周圍的人笑了笑,因為她不希望他們因此遷怒於喬舒亞。 一個護士勸她離開這間房,但她使勁搖了搖頭,「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這兒。人家會關掉電燈的,喬舒亞怕黑。」 有人捏緊了她的手臂,她只感到有一枚針刺了進去。不一會兒,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熱流,便不知不覺地入睡了。 當她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她躺在醫院的一間小屋裡。有人脫去了她的衣服,給她換上了醫院的病號衣。她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門去找莫裡斯醫生。此刻,她變得不可思議地冷靜。 莫裡斯醫生說:「我們將替您安排好您兒子的後事,您不必……」 「我自己會料理的。」 「那好。」他猶豫了一陣,為難地說,「至於屍體解剖,我想您上午說的話並不算數。我……」 「你錯了。」 在此後的兩天裡,詹妮弗一直在忙孩子的後事。她到本地一個殯葬服務員那裡聯繫好了安葬事宜,又去挑了一只有緞子襯墊的白色棺材。她沉著冷靜,一滴眼淚都不流。這一切,事後竟什麼也想不出來。她的靈魂似乎游離於體外,她的行動完全由一種神奇的外力所支配;而受到沉重打擊的她的身心,則龜縮在無形的保護殼內,以防神經失常。 當詹妮弗準備離開那個殯葬服務員的辦公室時,那人說:「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下葬時穿他最喜歡穿的衣服,帕克太太,您可以將它們送來,由我們替他穿上。」 「我自己會給他穿的。」 那人吃驚地望著她:「如果您願意,那當然可以。不過……」他目送她離去,心想,不知道她懂不懂給死人穿衣服是什麼滋味。 詹妮弗驅車飛快回家。她將車停在車道上,走進屋裡。麥琪太太正在廚房內,兩眼通紅,臉都痛苦得扭曲了。「呵,帕克太太。我簡直不敢相信……」 詹妮弗根本沒看見她,也沒聽見她的話。她從麥琪太太身邊走過,徑直上了樓。她走進喬舒亞的房間,一切都同先前毫無二致。什麼都沒變,只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喬舒亞的圖書、玩具、壘球、水橇板什麼的都原封不動地在老地方放著,像是在等待小主人似的。詹妮弗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房間,竭力思索自己幹什麼上這兒來。呵,對了,給喬舒亞拿衣服。她向壁櫥走去,那兒有套深藍色的衣服,是她在喬舒亞上次生日時買給他的。那天晚上,喬舒亞就是穿著這套衣服去盧特斯旅館的。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那時,喬舒亞看上去已經長大成人了。詹妮弗曾痛苦地想:某一天,他會同他準備娶的姑娘一起坐在這兒。可現在,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他再也不會長大了。沒有姑娘。沒有生活。 在藍色服裝的旁邊有好幾條藍色的長褲和便褲;還有幾件短袖圓領汗衫,其中一件汗衫上印著喬舒亞所在的壘球隊隊名。詹妮弗站在那裡,無目的地撫摩著這些衣褲。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麥琪太太出現在她身旁。「您還好嗎,帕克太太?」 詹妮弗彬彬有禮地說:「我很好,謝謝,麥琪太太。」 「我能幫您幹些什麼呢?」 「不,謝謝。我準備給喬舒亞穿戴一下。您覺得他最喜歡穿什麼?」她聲音清脆響亮,但眼神卻呆滯得可怕。 麥琪太太看到了她的眼神,嚇了一大跳。「您為什麼不稍稍躺一會兒,親愛的?我去請醫生。」 詹妮弗只顧上下撫摩著壁櫥中掛著的衣服。她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壘球衣。「我想喬舒亞會喜歡這一件的。你看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麼嗎?」 麥琪太太無可奈何地望著詹妮弗。只見她走到衣櫥旁,拿出內衣、內褲、襪子和一件襯衣。詹妮弗相信,喬舒亞一定非常需要這些,因為他就要去遙遠的地方度假,那可是一個漫長的假期啊! 「您覺得他穿上這些夠暖和嗎?」 麥琪太太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請別這樣,」她懇求道,「把東西放著吧,這些我會安排妥帖的。」可是,詹妮弗招呼也不打,帶著衣物走下樓去了。 屍體停放在殯儀館的停屍室裡。喬舒亞被放在一張長長的桌子上,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又短又小。 當詹妮弗帶著衣物返回時,殯葬服務員還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已經同莫裡斯醫生商量過了,帕克太太。我倆一致認為,這裡的事您最好讓我們來處理。我們已經習慣了。」 詹妮弗沖他笑了笑。「出去。」 他咽了口唾沫,說:「好吧,帕克太太。」 詹妮弗待他離開停屍室後才轉向她的兒子。 她看著他那熟睡的臉,說:「你母親來照顧你了,我的乖乖。我要給你穿上壘球衣,你一定會喜歡這衣服的,對嗎?」 她輕輕掀開被單,看了看他赤裸的、蜷縮的身子,開始給他穿衣。她決定先給他套上短褲衩;當她的手碰到他冰冷冰冷的肉體時,不由得縮了回來。他的軀體又僵又硬,像大理石似的。詹妮弗竭力告訴自己:這冷冰冰,沒有活氣的軀體並不是她的兒子;此刻,喬舒亞正在別的什麼地方,身體暖融融的,過得很幸福。可她又無法使自己相信這種臆造的樂境。躺在桌上的正是喬舒亞。詹妮弗開始顫抖起來,就好像孩子身上的寒氣也侵入了她的骨髓。她努力對自己說:別抖!別抖!別抖!別抖!別抖! 但她還是戰慄著,大口大口地喘息。當最後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時,她又開始給兒子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還嘮嘮叨叨地對他說些什麼。她先給他穿上短褲衩,然後穿上長褲,當她抱起他給他穿襯衣時,他頭一歪,撞在桌子上。詹妮弗喊了起來:「啊,對不起,喬舒亞,原諒我。」她開始哭泣起來。 詹妮弗差不多花了三個小時才給喬舒亞穿戴完畢。他上身著壘球衣和他所喜歡的短袖圓領衫,腳上穿著一雙白襪子和一雙輕便運動鞋。由於壘球帽會遮住他的臉,詹妮弗最後將它放在他胸上。「你自己帶著它,乖乖。」 殯葬服務員走來,看見詹妮弗正湊在喬舒亞身旁,拉著他的手與他談些什麼。 殯葬服務員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現在由我們來照料吧。」 詹妮弗最後看了兒子一眼。「請當心一點。你知道,他的頭碰傷了。」 葬禮很簡單。當小小的白色棺材放進新挖的墓穴時,只有詹妮弗和麥琪太太兩人在一旁。詹妮弗本想告訴肯·貝利,因為他是喬舒亞的好朋友。但肯已經離開他們了。 當第一鏟土撒到棺木上時,麥琪太太對詹妮弗說:「走吧,親愛的,我帶您回去。」 詹妮弗挺有禮貌地說:「我很好。麥琪太太,喬舒亞和我再也不需要您了。我將給您一年工資,還要開張品行證明書。喬舒亞和我永遠感謝您。」 麥琪太太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詹妮弗轉過身,走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著,腰杆挺得筆直,像是走在一條狹長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的走廊上。這走廊長得沒有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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