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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章

  他簡直不能相信這一點。他想找找騾子身上有沒有昨晚被野獸襲擊後留下的傷口,但是沒有找到。騾子是在睡覺時死去的。「范德默韋先生會讓我對此負責的,」傑米想,「但是當我給他帶回鑽石去的時候,就沒有關係了。」

  現在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得在沒有騾子的情況下繼續朝馬格達姆前進。他聽到空中一陣聲音,抬頭看了一下。一大群黑禿鷲在空中盤旋。傑米聳了一下肩。他儘快整理了一下東西,決定哪些該扔掉,然後再把他能帶走的放進一個背包,又出發了。隔了五分鐘,他回頭望望,只見那些大黑禿鷲已經覆蓋了那具騾子的屍體。所能看見的只剩下一隻長長的耳朵。傑米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已經是l2月了,在南非是夏天,要在巨大的橘黃色的烈日下徒步穿過草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傑米從克裡普德裡夫特出發時,步子輕鬆,心情愉快。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分鐘積成小時,小時積成日——他的步子緩慢了,心頭也沉重起來。目光所及是一片令人乏味的大草原,在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更令人生畏。這些荒蕪多石的草原,似乎永無盡頭。

  他走到有水坑的地方時,就在那裡紮下營帳。他總得在野獸發出的各種稀奇古怪、令人恐懼的聲音包圍中睡覺,但這些聲音干擾不了他了。它們是這地獄中還有生命的證明,這使他不那麼孤獨。一天黎明時,傑米見到一群獅子。他從遠處看到一頭母獅,口裡叼著一頭幼小的黑斑羚,走近它的配偶和幼仔。它把那頭黑斑羚放在雄獅面前,當雄獅吞食的時候便離開那裡。一頭膽大的幼仔向黑斑羚猛撲上去,張開嘴咬了起來。這時,雄獅伸出利爪,在幼獅臉上猛擊一下,幼獅即刻斃命。然後雄獅又回到死黑斑羚面前繼續咀嚼。它飽餐之後,這個家庭的其餘成員才靠近去吃剩餘的部分。傑米慢慢後退離開這一幕,繼續趕路。

  經過卡羅草原幾乎花了他近兩周的時間。他不止一次想放棄了,因為他對能否走完這段路程沒有把握。「我真是一個傻瓜。我應當返回克裡普德裡夫特,請求范德默韋先生為我再準備一頭騾子。但是如果范德默韋撤回這筆交易該怎麼辦呢?不,我不回去是對的。」

  就這樣,傑米繼續一步步地朝前走。有一天,他看見遠處有四個人影在向他靠近。「我真有點神志不清了,」傑米想,「那是海市蜃樓。」但是人影越來越近了,傑米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是人,這兒有人!」他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忘記了怎樣講話。他在午後的炎熱中扯大嗓子試試自己的嗓音,可他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死人在說話。那四個人走近了。原來他們是返回克裡普德裡夫特的探礦者。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像是打了敗仗。

  「喂!」傑米說。

  他們點了點頭。其中一人說:「前面什麼也沒有,孩子。我們都找遍了。你不要再去浪費時間了,回去吧。」

  接著,他們都走了。

  傑米什麼都不再想了,只盯著前方那片空曠的荒原。太陽和黑蒼蠅令人無法忍受,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只有蒺藜,可枝葉已被大象糟踏了。傑米的一雙眼睛被陽光照射得幾乎看不見東西,他的皮膚曬得刺痛,人也感到頭暈眼花。每次吸氣時,他的肺幾乎像要爆炸似的。他已經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蹣跚,沒有知覺地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前面。一天下午,烈日在炙烤著他,他解下背包,倒在地上,他實在太累,連一步也邁不動了。他閉上了眼睛,夢見自己正在一個巨大的坩堝中,太陽猶如一顆光芒四射的巨大鑽石,照得他睜不開眼睛,好像要把他熔化。深夜他又醒來了,凍得直哆嗦。他強迫自己咬了幾口幹肉條,喝了幾口溫水。他明白他得起來繼續向前走,因為在太陽升起前,土地和空氣都比較涼爽。他掙扎著,但是得花出極大的力氣才能站起來,永遠躺在地上不再向前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不過想多睡一小會兒。」傑米想。但是內心深處的感覺告訴他,如果這樣,他將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想起了禿鷲,它們將找到他的屍體,有如那成百具其他屍體一樣。「不,我的身體——我的骨頭。」他忍著巨大的痛苦,強迫自己慢慢地站立起來。背包變得如此沉重,他連提都提不起來。傑米又開始走了,他把背包拖在地上慢慢地向前移動。他記不清多少次跌倒在沙土上,然後再搖搖晃晃站起來。有一次,他向著黎明前的天空大聲叫道:「我是傑米·麥格雷戈,我一定要達到目的。我要活下去。上帝啊,你聽見了嗎?我一定要活下去……」聲音在他頭頂上轟響著。

  「你要尋找鑽石?你一定瘋了,兒子。這完全是神話——是魔鬼誘使人們不好好幹活的手段。」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上哪兒去找路費?那要走半個世界的路哩。你又沒有錢。」

  「范德默韋先生,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請相信我,先生,我將日夜工作。我會給你帶回鑽石,多得讓你數不過來。」

  在他開始之前,他就要完蛋了。「你有兩個抉擇,」傑米自言自語地說,「或者繼續朝前走,或者待在這兒死亡……死亡……死亡……」

  這些想法不斷地在他腦子裡回旋。「你還能再走一步,」傑米想,「來呀,傑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兩天以後,傑米·麥格雷戈掙扎著來到了馬格達姆。他身上被太陽曬傷的地方已經長時間感染,現在他周身出血流膿,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他在街中心倒了下來,像一堆破衣服。當一些有同情心的挖鑽石的人試圖幫他解下背包時,傑米用他僅有的力量掙扎著,語無倫次地嚷道:「別碰我的鑽石,別碰我的鑽石……」

  三天以後,他在一間狹小而空蕩蕩的房間裡蘇醒過來,除了身上纏著的繃帶,全身赤裸著。他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坐在他小床邊的一個體態豐滿的中年婦女。

  「哦……?」他的聲音嘶啞低沉,講不出話來。

  「別著急,親愛的。你病了。」她輕輕地扶起他的綁著繃帶的腦袋,用鐵杯子給了他一口水喝。

  傑米竭力用胳膊肘撐起身體。「這是……?」他咽了一口唾沫又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在馬格達姆。我叫艾麗斯·賈丁。這是我開的客店。你會好起來的。你只需要好好的休息。躺下,躺下。」

  傑米想起了要拿走他的背包的陌生人,頓時慌了起來。「我的東西,在哪兒……?」他努力要從小床上起來,但是,那個女人溫柔的聲音勸住了他。

  「東西都在,不要擔心,孩子。」她用手指了指放在房間角落裡的那個背包。

  傑米躺回到乾淨的床單上。「我到了這裡。我達到了目的。一切都會走上正軌的。」

  艾麗斯·賈丁不但對傑米·麥格雷戈來說是個天使,而且對馬格達姆·半的人來講也是一個天使。在那座礦山城市,到處都是懷著同一夢想的冒險家。她給他們提供膳食,精心照料他們,給他們以鼓勵。她是英國人,隨同丈夫來到南非。當時他的丈夫放棄了在英國利茲的教職,決心到南非來挖鑽石。到達這兒剛三個禮拜,丈夫就死于高燒。然而她卻決心留了下來。從此以後,礦工都成了她的孩子。

  她在傑米床邊又侍候了四天多,喂他吃飯,換洗繃帶,幫他恢復元氣。第五天,傑米準備起床了。

  「你知道,賈丁太太,我是多麼感激你!目前,我還不能報答你。但是,總有一天你會從我這裡拿到一顆大鑽石的。這是我傑米·麥格雷戈的保證。」

  她看到這個英俊青年熱切的樣子,微笑了一下。他體重掉了二十磅,身子瘦弱不堪,淺灰色的眼睛裡留下經歷恐懼後的餘悸,但是仍使人感到他有一股力量,一種令人敬畏的決心。「他確實與眾不同。」賈丁太太想。

  傑米穿上洗過的乾淨衣服,走出去瞭解城鎮的情況。馬格達姆就像是縮小的克裡普德裡夫特鎮,也是駐有帳篷馬車,街上塵土飛揚,店鋪很髒,擠滿了挖鑽石的人。傑米走過一家酒吧時,聽見裡面一陣喧鬧聲,於是走了進去。一群人圍著一個穿紅襯衫的愛爾蘭人在嚷個不停。

  「發生了什麼事?」傑米問。

  「他要潤寶。」

  「他什麼?」

  「他今天發財了,所以在這兒做東,今天大家能灌多少酒,都由他付錢。」

  傑米和坐在圓桌旁邊的幾個滿臉不高興的挖鑽石的人搭訕起來。

  「你從哪裡來,麥格雷戈?」

  「蘇格蘭。」

  「我不知道在蘇格蘭他們灌了你什麼馬糞。這裡鑽石太少了,掙的還不夠開銷的。」

  他們還談到其他挖鑽石的營地:岡岡、渺茫穀、德爾港、窮人山、六文灘……

  挖礦者都講述同樣的經歷——成年累月從事折斷腰板的勞動:搬運卵石,在堅硬的沙土上挖掘砂礫,蹲在河邊淘鑽石。每天只能找到為數不多的鑽石,不足以使人發財,而只能使人欲罷不能,不願放棄發財的念頭。整個城市的精神狀態就是樂觀主義和悲觀主義奇妙的混合體。滿懷希望的人來了,一無所得的人離開了。

  傑米知道他站在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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