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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六十八章】

  不論是好還是壞,我們反正繼續在給歐洲以教育。我們擔任教師已經有一世紀又四分之一了。我們不是被上蒼選中了幹這個的,我們只是擔任了下來。我們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去年冬天(寫於一九〇六年九月——原編者注),一個自稱為天涯地角俱樂部的組織舉行了一次宴會,擔任主席的一位退休高級陸軍軍官熱烈地大聲宣告:「我們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當我們盎格魯-撒克遜人種要什麼東西的時候,他拿了就是了。」

  這話引起了熱烈的掌聲。在場的也許有七十五個平民和二十五個陸、海軍人。這樣偉大的感情所激起的暴風雨般敬慕的歡呼聲,要兩分鐘才停下來。與此同時,表達這樣感情的那位通靈的先知——是從肝裡發出的,或者是腸子裡或者食道裡發出的,或者不論是什麼地方發出的——站在那兒,容光煥發,笑逐顏開,從每一個毛孔放射出幸福的光芒。這光芒是這麼強烈,他就活像月份牌古老的畫上那個人像,朝每個方向放射出黃道帶,但見他沉浸在幸福之中,泡在幸福之中,笑啊,笑啊,顯然壓根兒就忘了畫快從中間撕裂了,需得馬上補好。

  那個軍人偉大的聲音,從他那種表情來看,如果變成平易的英語,那就是說:「英國人、美國人是小偷,是攔路行劫的強盜,是海盜,並且我們以三位一體為光榮。」

  在場的英、美人士中,沒有一個願意站起來,說他以作為盎格魯-撒克遜人而引以為恥,並且以作為人類的一員而引以為恥,因為人類不得不給印上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污點。我自己擔當不了這個差事。我可不能發脾氣,吹噓起自己道德高超,搬出禮法來教訓教訓那個幼稚的上等人階級。因為他們不會理解,他們不可能懂得。

  看到人們對那個軍人先知臭氣熏天的議論發出幼稚而真誠的熱情歡呼,可真叫人吃驚。這仿佛是一種啟示,把國民心理的秘密,突然意外地抖落了出來。因為這次宴會是頗有代表性的。推動民族文明的那架機器,它所藉以形成的主要部件,一個個都在場——律師、銀行家、商人、製造商、新聞記者、政客、士兵、水兵——他們全都在場。這委實是合眾國參加了這個宴會,從而有資格代表全民族說話,把私下裡的道德法則,在大庭廣眾之中亮出來了。

  對那種異怪的感受如此表示歡迎,這並非是出於一時衝動過後便會後悔的那一類。這有下面的事實可以證明:在這晚上其後的時間裡,演講的人一旦發現自己的講話引不起聽眾的興趣了,疲塌了,他只要把那個盎格魯-撒克遜偉大的格言,在通篇陳腔濫調中提那麼一下,便能再一次掀起暴風雨來。說到底,這不過是給人類舉行個展覽會。人類一向有這個獨特之處:它保留了兩套道德法則——一套私下的,一套真正的;一套公開的,一套矯揉造作的。

  我們公開的格言是:「我們信賴上帝。」我們一見一元的外貿錢幣(只值六角)上這些箴言時,往往由於一片虔誠而抽抽咽咽地啜泣起來。這是我們公開的格言。而私下的格言則是:「盎格魯-撒克遜人要什麼東西,只要拿了就是了。」我們公開的道德法則說得堂而皇之,說成了文雅而仁慈的格言,藉以表示我們是由於千千萬萬親如兄弟的人結成了一體——是「精誠團結」的,我們私下的道德法則卻表現於那個神聖的短語:「快,趕快!」

  ①「精誠團結」:(e pluribus unum),為美國格言,原意指由各州聯合起來組成一個統一的政府。

  我們從專制的歐洲運進了我們的帝國主義,還運進了我們奇異的愛國主義觀念——要是我們真有那種有人能以確切、明白的語言表達出來的愛國主義原則的話。要是這樣,那就毫無疑義,我們就該為了這個和我們所獲得的其他教益,回過頭來,好好教訓教訓歐洲。

  大致一個世紀以前,我們第一次給了歐洲以它從沒有過的自由的觀念,從而大大地推動了法蘭西大革命。其累累碩果,我們是有一份功勞的。從這以後,我們給了歐洲很多教訓。要不是靠了我們,歐洲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什麼叫做進行採訪的新聞記者;要不是靠了我們,歐洲有些國家也許永遠不會享受到重稅的好處;要不是靠了我們,歐洲的糧食托拉斯也許永遠不會找到那種藝術,能為了現鈔而使得全世界受到毒害;要不是靠了我們,歐洲的保險業托拉斯也許永遠不會找到最高明的辦法,能從孤兒寡婦身上榨取利潤;要不是靠了我們,歐洲的黃色新聞,也許不光是一直遲遲出現不了,而且還得推遲到好幾代人以後才出現。我們正穩步地、持續地、堅定地使歐洲實現美國化,並定能按時把這個任務完成得完美無缺。

  【第六十九章】

  三周以前(寫於一九〇七年五月二十三日——原編者注),從英國打來一個電報,邀請我到牛津去,在下個月二十六日接受一個榮譽學位。當然我接受了,而且一點也不耽誤。兩年來,我一直在堅決地說,我出外旅行的日子永遠結束了,不論什麼事都不能引誘我再一次橫跨大海了。可是這個叫人高興的邀請一到,我就欣然把那個決心撇在一邊,這一點我不覺得驚奇。我完全可以謝絕前去接受倫敦市內的一塊地,這不會有什麼困難。不過,接受大學的學位,那是另一回事了。這個獎勵是我任何時候都願意跑老遠去爭取的。我對一個新的學位,像孩子一般地喜歡,就如同一個印第安人喜歡一張頭皮一樣。印第安人不掩飾他的喜悅,我也不掩飾。

  我記得,我在孩子的時候,曾在路上撿到一枚踩得扁扁的舊時的小錢幣,當時認為這個小錢幣對我的價值特別大,因為那是我不勞而獲的。我還記得,十年以後,在基厄卡克,我在大街上撿到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我當時思忖,這張鈔票對我的價值特別大,因為那是不勞而獲的。我還記得,在這八年以後,在舊金山,當時我有三個月沒有工作,沒有錢,而在商業街和蒙哥馬利街交叉的十字街頭撿到一個一角錢的錢幣,認為這個銀角子比一百個賺來的銀角子還要叫人開心,因為那是不勞而獲的。我一生中得到過幾十萬塊錢,因為是我賺來的,所以除票面價值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至於那些錢是什麼時候到手的那些細節、日期之類,在記憶中便很模糊了,在很多情況下統統忘掉了。反之,我上面說的那三次不勞而獲,在我的回憶中卻永遠是何等鮮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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