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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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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時間,答覆來了。他就找我,我們便再一次進行了單獨談話。我介紹了六個著名人物給他,其中包括兩個教士(都是舊金山人)。他自己寫信給一個銀行會計,此人早年曾是埃爾邁拉主日學校的監督,和蘭登先生很熟悉。結果是前景不妙。所有這些人都是過分老實了。他們不光是提起來時不贊成,而且熱心得沒有必要,熱心得過了頭。有一位教士(斯特賓斯)和前主日學校監督(我但願能記得他的名字)還在他們的作證黑信上添了一筆,說我將來會填補醉鬼的墳墓。這正是人們常見的預卜終身的一個例子。也沒有規定填補的時限。也不說該等多久。我一直等到了如今,這填補之說仿佛還是渺茫得很哩。 這些信讀過以後,談話停頓了一會兒,氣氛悲涼而肅穆。我找不到什麼話說。蘭登先生顯然也是這麼個情況。後來,他把他那漂亮的頭抬了起來,他那明亮、坦率的眼睛盯住了我,說:「這些人是什麼樣的人?你在這世界上有一個朋友麼?」 我說:「顯然沒有。」 他就說:「我自己做你的朋友。姑娘給你。我比他們更懂得你。」 我的命運便是這樣戲劇性地、幸福地決定了。後來,他聽到我有一回充滿友愛、欽佩、熱烈的心情談到了喬·古德曼,他就問,古德曼住在哪裡。我告訴他說遠在太平洋沿岸。他說:「啊!他仿佛是你的朋友啊!是嗎?」 我說:「是啊,我最好的朋友。」 「那麼,」他說,「你當初究竟想到了些什麼啊?為什麼沒有對我提到他呢?」 我說:「因為他准會同別人一樣徹徹底底地撒謊。人家光講我邪惡;古德曼會光講我的美德。你要的當然是沒有偏見的證明。我知道,這你從古德曼那裡是弄不到的。我確實相信,你從別處可能弄得到,可能你也已經弄到了。不過當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樣誇獎一番。」 我們訂婚的日子是一八六九年二月四日。訂婚戒指是普普通通的,但金子的分量還重。裡邊刻著訂婚的日期。一年以後,我從她手上拿下來,準備改為結婚戒指,把結婚日期刻在裡邊——1870·2·2。從此以後,這個戒指一刻兒也沒有離開過她的手指。 在意大利,死亡使她甜蜜的臉上恢復了她逝去的青春。她躺在那裡,漂亮、美麗,仿佛當年當姑娘做新娘的樣子。人家想從她的手指上取下戒指,給孩子們保存起來。可是我阻止了這樣褻瀆的事。戒指隨著她一起入葬了。 在我們訂婚以後不久,我第一本書《傻子國外旅行記》的校樣陸續寄到,她跟我一起校。她還加以編輯。從這一天開始,她是我忠實的、賢明的、不辭勞苦的編輯,一直到死以前的三、四個月——前後達一個世紀的三分之一以上。 【第三十七章】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蘭登·克列門斯是一八七〇年十一月七日生的,只活了二十二個月。孩子的病全怪我自己。他媽媽要我照看,我帶他坐敞篷四輪大馬車去透透空氣,出遊了好長時間。那是個陰冷的早晨,不過他用皮衣服裹得好好的,要是在細心的人手裡,是不會出問題的。不過我很快便默想出了神,把該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皮衣服掉了,光腿露在外面。後為馬車夫發現了,我重新裹好,可是已經遲了。孩子幾乎凍僵了。我急忙趕回家。我被我自己幹的事嚇呆了,對可能產生的後果嚇得什麼似的。那天早上所做的對不住人的事,我一直引為羞愧,能不想便不去想它。在當時我有沒有勇氣承認這件事,我至今還很懷疑。我看,很可能是直到此刻以前,我始終沒有承認過。 蘇茜是一八七二年三月十九日生的。她在幼年時期,總是到紐約的埃爾邁拉以東山上的誇裡農莊上過夏天。別的季節則在哈特福德家裡(我們在一八七一年十月搬到了哈特福德,不久造了一座房子)。跟別的孩子們一樣,她活潑、快樂、愛玩。和一般孩子們不同的是她時時喜歡內向,細細思量那些困擾人生的事和自古以來使好問的人也迷惑不解的事,企圖尋找其中深藏的意義。作為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便對人世短暫的逗留中不斷遭到不幸和逼得發狂的情況感到壓抑和困惑不解,正如開天闢地以來,一些比較成熟的心靈也曾為此感到壓抑和困惑不解一樣。千千萬萬的人生下來,辛勤勞苦,流血流汗,為麵包而奮鬥、爭吵、責駡、打架,為了細小的利益互相爭奪不休。他們年齡一年年大起來,跟著來的是衰老、淩辱和羞恥挫傷了他們的傲慢和虛榮。他們所愛的人給拆散了,人生的歡樂變成了慘痛。痛苦,憂患,不幸,一年比一年深重。到最後,野心死了,傲慢死了,虛榮死了,剩下的只是渴望解脫。最後也終於解脫了——這是泥土留給他們的唯一無害的禮物——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本來便無足輕重,沒有什麼成就,有的只是錯誤、失敗和愚蠢,也沒有留下一點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這個世界會哀悼他們一天,然後永遠忘掉他們。然後另一批芸芸眾生替代他們,重演他們所幹過的事,走著同樣一條無益的道路,像他們一樣消失——給另一批、又一批、千百萬批的芸芸眾生讓路,讓他們穿過同樣的沙漠,走著同樣不毛的道路,完成那第一批芸芸眾生以至後來所有的芸芸眾生完成的事——虛無! 「媽媽,這是為什麼啊?」蘇茜這麼問。在育兒室寂靜的處所,對這些事作了長長的思索以後,她終於操著那種不很連貫的語言,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一年以後,她一個人摸索著走過另一處黑沉沉、見不到陽光的沼澤,不過這一回她找到了歇一歇腳的地方。有一個星期,她媽媽沒有能在傍晚孩子祈禱的時間到育兒室去。她媽媽講到了這一點,說為此很不安,說今晚上要來,還希望每晚能來,能像以前一樣聽蘇茜祈禱。她覺察到孩子希望能答話,可就是不知道怎樣用詞才好,便問她有什麼困難。蘇茜解釋說,富特小姐(保姆)在教她有關印第安人的事和他們的宗教信仰,這樣看來,仿佛不只一個上帝,而是有幾個上帝。這就叫蘇茜不能不思索起來。而她思考的結果,便是她停止了祈禱。她把這句話修飾為——也就是,修改為——她現在不像「過去那樣」祈禱了。她媽媽說,「把這跟我講講,親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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