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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連續三晚上,我每晚都坐在舞臺上候選人那一排位子上,手掌心裡托著魔術盤,眼睛盯著,設法讓自己睡著,可是失敗了。我全然沒有睡著。不得不像大多數人一樣承認失敗。並且,我還得坐在那裡,對我們的雇工希克斯滿懷妒忌。我還得坐在那裡,看著魔術師西蒙斯叫喚說:「看那條蛇!看那條蛇!」希克斯便奔啊、跳啊的。魔術師提示說,他正在觀賞壯麗的落日,希克斯便說,「天啊,多麼美麗啊!」如此等等——盡是些瘋瘋癲癲的事。我笑不起來,我歡呼不起來。眼看別人在做,眼看人家把希克斯捧成英雄,我心裡難受死了。表演過後,人們圍著他,問他許許多多在幻影中他親眼所見的奇景,並且以各種方式表示以能認識他為榮。希克斯——老是想著他!我受不了。我快氣死了。

  在第四晚上,誘惑來了,而我又沒有這能耐拒絕。我盯著盤子,過一會兒,我裝著困得很,開始打瞌睡。馬上,魔術師就走過來,在我頭上、身上、腿上、手臂上,各處按擦,每次按擦以後,就在空中把手指撚得啪的一響,把剩餘的電放掉。然後,他用盤子「拉住」我,他用手指捏著盤子,告訴我說,即使我想不再看著盤子,也做不到了。我就慢慢站起來,彎下身子,眼睛盯著,跟在盤子後面到處轉,就像我看見別人做過的那樣。然後讓我表演別的本領:先由人家提示,然後我見到蛇就躲開,看見火就用水桶澆,看見輪船熱烈比賽就非常興奮,見到想像中的姑娘就調情,吻她們;還在舞臺上釣魚,釣起了比我還重的土鯰魚——如此等等,全是那些俗套的奇跡。不過表演的方法可不俗套。我開頭小心謹慎,生怕催眠術師發現我是假裝出來的,把我從舞臺上趕下來,那就會多麼丟人。不過,一當我體會到沒有什麼危險,我便使出混身解數,結束了希克斯作為被催眠者本領高強的地位,由我取而代之。

  這做起來相當容易。希克斯生性老實,我可沒有這個負擔——有些人是這麼說的。希克斯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東西,並且據此報告。我看到了不只能夠看到的東西,並且還儘量添枝加葉。希克斯沒有想像力,我比他豐富一倍。他生來安詳,我生來激動。沒有什麼幻想能激起他狂喜,反正他不愛說話。不過我如果看到一個幻象,便把字典上的字眼掏空了來形容它,連自己也發狂了。

  我表演了半小時以後,希克斯便成為一去不復返的人物了。一個戰敗的英雄,一個垮了的偶像。這我很清楚,也很高興。我在心裡說,「慶祝我做壞事成功!」希克斯永遠也不可能被催眠到那個程度,可以當眾親吻一位想像中的姑娘,或者一位真正的姑娘。可是我能辦到。凡是希克斯所做不到的事,我都立意非做到不可,不論在生理上或者道德上要付出多麼高的代價。他表現出了若干糟糕的缺點,這些我都注意到了。舉例說,魔術師問道,「你看到了什麼?」讓他自己發明出一個幻景來,而希克斯卻又啞又瞎,他一件東西也看不到,一個字也說不出。反之,只要魔術師認為該看到一種叫人驚倒而又為觀眾所歡迎的幻景時,我卻能毋需他的幫助,做得比有他幫助還出色。

  還有另外一點:希克斯一點也不善於領會在心理上所作的無聲的提示。每次西蒙斯站在他後邊,盯著他的後腦殼,試圖把心理上的提示注進去,希克斯總是坐在那裡,臉上毫無表情,從來也不多一個心眼。要是他注意的話,他可以從觀眾那種全神貫注的臉上,推想到在他背後正有些什麼事,需要作出什麼反應。因為我是偽裝出來的,便生怕對我也來這一套玩藝兒,因為我知道催眠術師准會「要」我幹什麼事,而我卻不知道,這樣,我就有敗露受責的危險。不過,輪到我的時候,我就決定好歹試它一試。從人們緊張、充滿期待的臉上,我覺察到西蒙斯正在我的後面,使勁要我幹些什麼。我儘量馳騁想像,想像他要我幹些什麼,可就是捉摸不到。我那時很慚愧,很難過。我想,我丟臉的時刻到了,一會兒就要被趕走,丟盡臉面。承認這一點,我該感到羞恥。可是我再一想,倒不是想怎樣屈辱地走開,對自己幹的壞事表示難過,以贏得仁慈為懷者的同情,而是想我怎樣才能一鳴驚人、大出風頭,然後才走開去。

  桌子上有一把生銹的沒有裝子彈的舊式左輪手槍,作為表演中需用的「道具」之一。兩三周以前,在五一節那天,學校裡有一次慶祝會。在那天,我和學校的霸王。一個大男孩吵了一架,可是並沒有撈到便宜。如今,那孩子正坐在屋子中央,在過道中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手輕腳地爬到桌子那邊,裝做怒容滿面,殺氣騰騰,按照流行的一個傳奇中所說的那樣,突然之間,一把抓住了手槍,揮舞起來,大聲叫出了那個霸王的名字,然後從舞臺上一躍而下,向他沖去,把他趕出了屋子。動作敏捷得連嚇呆了的觀眾想要出來勸阻也都來不及。接著是一片叫好聲,那位魔術師對觀眾說了話,說得非常動人。

  「為了讓你們大家都知道,這多麼了不起,都知道我們怎樣把這個小孩培養成了一個被催眠者,我要告訴大家:我沒有說一個字來引導他,他卻執行了我從心靈上命令他做的事,連細微末節都一一做到了。只要我運用我的意志,我可以立即終止他的報復行為。因為,剛逃走的那個可憐蟲,他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這樣,我就沒有丟臉。我作為一位英雄,回到了舞臺上,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幸福。至於心理上的提示這一層,我的顧慮也消除了。我判斷出,萬一我沒有能猜准催眠術師要我幹的事,我就不妨搞點什麼名堂出來,一樣可以應付過去。我的想法沒有錯。無聲的心理提示這種表演就大受觀眾的歡迎。每當我領會到,他要我幹什麼事,我就站起來幹——想到什麼就幹什麼——而那位魔術師,他不是傻瓜,每次都加以認可。人們問我:「你怎麼會知道他要你幹什麼?」我說:「那很容易。」人家總是五體投地地說:「你怎麼能有這麼大本領,我算服了。」

  希克斯在另一個細微末節方面也是薄弱的。當催眠術師一邊在他頭頂上按擦一邊說道,「他現在全身沒有感覺了——女士們,先生們,請過來,試一試。」女士們、先生們往往樂於遵命,用針刺希克斯,而如果刺得深,希克斯總要畏縮。這時候,這個可憐的催眠術師就會解釋道,希克斯「還沒有完全催好」。不過我卻不畏縮,我只是心底裡受苦流淚。一個逞能的小孩,為了維護他的「名譽」,竟肯受這麼大的罪!一個逞能的男子漢,也是這樣的。這是我自身的感受,也是我從十萬人身上所見到的。當測驗非常嚴峻的時候,魔術師原本應該保護我的,我也常常希望他會保護我,可是他並不。也許是他和別人一樣都受了騙,雖說我不相信是這樣,並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這些都是些很好的好人,不過他們一準是單純,老實到了極點。他們往往用針刺我的手臂,一直刺進了三分之一,然後驚歎魔術師光憑運用意志的力量,竟能把我的手臂變成鐵一般的全無痛感,真了不起。實際上根本不是沒有痛感,我是痛得無以復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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