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這岩洞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去處,因為裡邊有一具屍體——一個十四歲小姑娘的屍體。屍體放在玻璃圓柱體內,裝在一個銅制的東西裡邊,掛在狹窄的洞裡充當便橋的橫木上。屍體浸在酒精裡,據說無賴、潑皮往往拉住頭髮拖出來,看一看死者的臉。姑娘是聖路易一位醫道高明、名聲很大的外科醫生的女兒。他是個怪人,做出過不少怪誕的事。是他親自把可憐的孩子放在這人跡罕到的地方的。

  麥克道爾醫生——就是聖路易的名醫,麥克道爾——既是內科醫生,又是外科醫生。有時候行醫存不了錢,他就另辟財路。有一次,和他擔任家庭醫生的那一家發生了糾紛,在這以後,人家便不請他了。但是後來有一次邀請了他——這家的太太病重,其他醫生們都已束手無策——,他走進屋子,停下來,默默地站在那裡,環視了一下現場。他頭上戴著大號的垂邊帽,腋下夾著一大片薑餅。他一邊沉思地張望著,一邊掰下一大塊,大口大口地嚼著,餅屑從胸口往地板上掉。太太臉色慘白,躺在那裡,眼睛閉著。在一片肅穆的寂靜中,床邊圍著家裡人,有的站著,有的跪著,在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忽兒,醫生拿起藥瓶,帶著輕蔑的樣子聞了一下,接著手往窗外一揮。人們都讓開以後,他走到床邊,把薑餅往垂死的婦人胸口一放,粗聲粗氣地說:

  「這些白癡哭哭啼啼幹什麼?這個騙子什麼事都沒有,把你的舌頭伸出來!」

  哭泣聲停下來,哭喪之人神情一變,發起怒來,紛紛責怪在守靈的房間裡這樣殘酷的行徑。可是他惡聲惡氣地打斷了他們的話頭:

  「一群哭鼻子的蠢傢伙!我這一行,難道你們能教訓我麼?我跟你們說,這個女人什麼事都沒有——就只是懶就是了。她要的只是一塊牛排,洗一個澡。憑了她的社會教養,她這人……」

  這時,垂死的婦人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裡閃著凶光。她把醫生臭駡一頓——簡直是火山爆發,雷電交加,又是旋風,又是地震,飛沙走石。這正是他希望能引起的反作用,而她的病也就好了。可憐的麥克道爾醫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南北戰爭以前十年,在密西西比河一帶,真是名聲很大,眾人敬仰。

  沿著有蛇曬太陽的大路往前,是一片還未長成的叢林。一條微微昏暗的小道,有四分之一英哩長,穿過那裡。走出微微昏暗的小道,便突然展現出一片大草原,野草莓叢生,還星星點點地長著大草原石竹,四周都給樹林圍住了。草莓芳香,在盛開時節,一清早空氣清新,我們便去到那裡,只見草上露珠還在閃閃發亮,但聽得樹林裡響起了晨鳥的歌聲。

  樹林斜坡下面,左邊便是秋千,是用從小胡桃樹上剝下的樹皮做成的。樹皮一干,便有危險。孩子們蕩上四十英呎高,往往要斷裂。也因此每年要給不少人接骨。我自己運氣好,但是堂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逃掉的。一共是八個,前前後後,骨頭傷了十四次。不過這不花什麼錢,因為醫生是按年酬謝的——全家人二十五元。我記得兩位佛羅里達的醫生,喬甯和梅雷迪思。他們不光給全家看病——一年二十五元錢——,而且親自供藥。劑量還不小。只有最壯實的人才能把一付藥全吃下去。蓖麻油是常用的藥了。一劑要半勺,加上半勺新奧爾良糖蜜,好叫服藥時好受一點,可是事實上從沒有做到。另一種備用的藥物是甘汞,再就是大黃,再就是幹藥刺巴根。不然就是給病人放血,然後把芥末膏抹在他身上。這一套辦法很可怕,可是死亡率倒不高。甘汞幾乎肯定能叫病人流口水過多,叫他壞掉幾隻牙齒。當時沒有什麼牙科醫生。遇到牙齒腐爛或者牙痛,醫生只知道一件事——撿起鉗子,把牙齒鉗出來。要是牙根還留在嘴裡,那不是他的過錯。

  一般的病痛不請醫生,由家裡老祖母看。每一個老婦人都是醫生,自己在樹林子裡採集藥草,還懂配藥,配得能叫猛犬服下後,連要害器官都激動起來。還有「印第安醫生」,是一個莊嚴的野蠻人。他那個部落殘存下來的人,能精通自然奧秘和本草秘密的藥性。森林地帶的居民很相信他的本領,能講出他好多妙手回春的軼事。在模裡西斯,在那遙遠的印度洋荒涼的地方,有一個人,大約相當於舊時我們的印第安醫生。他是個黑人,沒有受過醫生的訓練,可是能專治一種病,手到病除,而一般醫生卻做不到。遇到這種病,人們就去請他。那是小孩害的一種古怪而致命的病,那個黑人能用自己配的草藥給他治好。這草藥是依照他祖父、父親祖傳的藥方配的。他不讓任何人看這個祖傳的藥方。對於配方的成分他保密,恐怕一直到死都不肯洩露。到那時,模裡西斯將不免驚慌。這些是那裡的人在一八九六年告訴我的。

  我們在早年還有「信神醫生」——是一個女的。她的專長是牙科。她是個農家的老太婆,離漢尼巴爾五英哩路。她把手按在病人的下巴頦上,然後說:「信!」結果病馬上治好。這位厄特巴克太太,我記得很清楚。我兩次和我媽一起騎在馬背上到她那裡,親眼見到怎樣治好的。病人就是我媽。

  梅雷迪思醫生不久遷到了漢尼巴爾,是我們家的家庭醫生,幾次救過我的命。他還是個好人,心地好。不過這事就談到這裡吧。

  人家老是對我說,我七歲前是個病歪歪、命保不太住的孩子,離不得藥物。在我媽老年的時候——那年她八十八——我問她這件事:

  「那陣子恐怕你老替我擔心吧?」

  「是的,一直擔心。」

  「深怕我活不了?」

  她想了一想——仿佛是為了想想清楚實際情況——然後說,「不,是怕你活下來。」

  這聽起來仿佛是借用別人的一句話,也可能並非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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