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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這時,我們終於進入了著名的南關,在大千世界之上快活地飛奔。我們跨上了巨大的落磯山脈的絕頂。多少個日日夜夜,我們朝它攀登。不停地攀登。在我們的四周,在一萬,一萬二,甚至一萬三千英尺的高處,自然的君主們正在召集會議——這些巍巍然的老翁們在晨曦中還得屈尊去朝拜華盛頓山。我們處在這樣一個空中高度,下面是在大地上蠕動的人們,每當繞過遮擋視線的懸岩,似乎我們便能夠盡情地眺望,注視這整個巨大的地球了,它那山川、海洋和大陸都融為一體,在神秘的夏日霧靄中伸展開去。

  總的說來,南關象一條峽谷而不象一座雲中吊橋——但在有個地方,卻極象座吊橋。在那裡,一兩座紫色的大山巍然聳立在我們兩邊,使我們覺得,在那極深的下面還有平原和山谷,如果我們能夠走到邊上,就會看見的。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蘇丹們的頭巾是翻滾的雲塊。雲塊不時撕裂開來,一朵朵的散亂地向四面八方飄去,後面拖著大片的影子;傾刻又抓住檔道的山峰,停留下來,將其纏裹住,然後又撕裂開來,放開紫色的山峰,就象剛才放開那巒峰起伏、披著新雪的紫色大山一個樣。這些嚇人的雲塊飄過時,黑壓壓地掠過觀者的頭頂,敗絮般的雲絲撲面而來,使人不由得脈管緊縮。在我提到的一個地方,你可以在你腳下看到許多縮小了的山巒,山谷向下延伸,直接遠處溟蒙的平原,平原上橫貫的細線就是道路,一簇族的羽毛就是樹木。這是一幅沉睡在陽光下的美麗圖畫。但是,即將來臨的風暴皺著眉頭,拖著一道黑影偷偷襲了上來,使它的畫面越來越昏暗;這時,儘管你站立的高處正是烈日淩空,沒有一絲陰雲,但你卻能看到風暴向下撲去,幹條火蛇在岩石上跳躍,鋪天蓋地的大雨向峽谷中傾瀉;你會聽到隆隆雷聲,霹靂轟鳴。我們觀賞到的這種景象許多人並不陌生,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個奇觀。

  我們輕快地向前疾馳。不久,在絕頂上,(儘管車行半個小時左右,我們一直覺得是奔馳在頂峰上,都一般高低),我們看到一條清泉。泉水從兩個泉眼裡湧出,分別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流去。押車說,我們面前的那條小溪剛剛踏上旅途,向西奔往加利福尼亞灣和太平洋,它要流過幾百甚至幾千英里的不毛之地。他還告訴我們,另外一條小溪正在離開雪峰中的老家,向東開始了一條同樣的旅程——我們知道,即使我們把這條不起眼的小溪忘了掉,在許多年後,它依然會湍湍不息地奔下山坡,穿過深澗峽谷,從黃石河中流過。它會潺潺地注入那寬闊的密蘇裡河,橫越那無人知曉的平原、沙漠和人跡罕至的荒野,在樹根、沉船和沙灘間留下一長串朝聖者的艱難足跡。它將匯入密西西比河,拍擊聖路易港,繼續奔騰向前,流過淺灘、沙洲和礁石重重的河道,掠過水深流急密林夾岸的河曲,在樹木蔥籠的小島間那迷人的小道和秘密的水巷中穿行。然後,它又經過一連串的河灣,這裡的兩岸已不是遮天蔽日的森林,而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蔗田,途經新奧爾良,又流過一連串彎彎曲曲的河道——最後,經過長達兩個月的黑夜與白天,歷盡旅途中的辛勞、興奮、歡樂和艱險,經受住了乾旱、抽灌以及蒸發的嚴重損失,它越過墨西哥灣,在熱帶海洋那寬闊的胸懷裡躺下來,再也不回頭把那些雪峰看上一眼,或對它們懷念。

  我在一張紙上給家鄉的朋友寫了幾句心裡話,投進水流裡。可是上面沒有貼郵票,它在某個地方給扣下來了。

  在山頂上,我們趕上了一個移民隊,許多車馬,許多疲倦的男女;還有許多醜陋的牛羊。我認出,這支遠征隊的頭領,一個滿身灰塵的騎手,就是約翰——。世界之大,人口之多,可偏偏在離家鄉數千里之遙的落磯山巔上碰見他,這個我最不想見的人。我們曾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但有一次,我的孩子氣的惡作劇破壞了這種友誼,再也沒有恢復過。是這麼回事:我過去常去拜訪一位編輯,他住在臨街的三樓上一個房間裡,有一天他給我一個西瓜,我正準備大吃一頓,這時,我偶而往窗外一望,看見約翰正站在下面,一個無法抑制的欲望湧上心頭,想把西瓜扣在他頭上,跟著,我就這樣做了。結果我損失慘重。西瓜糟遝了,約翰又絕不肯原諒我,從此我們不再來往,後來就你東我西了。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卻又見到了他。

  我們倆同時認出了對方,手熱情地握在一起。好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冷淡過一樣,誰也不再提及那些嫌隙,一切都被埋葬。在遠離家鄉的荒涼的山崗上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這個簡單的事實就足以使我們忘卻一切,只有愉快的回憶。在誠摯的「再見」和「上帝保佑你」聲中,我們又分手了。

  花了許多難熬的小時才登上那漫長的落磯山嶺,現在,開始下山了,峰迴路轉,我們以輕快的速度向山下馳去。

  我們把白雪皚皚的溫得河山和尤因塔山甩在身後,向前飛奔,一路上壯麗的景色目不暇接,偶爾也穿過一堆堆牛騾的白骨——這是以前大遷移的紀念碑——到處是東倒西歪的桌子和小堆小堆的石頭。車夫說,這些東西表明,它們是更珍貴的遺骸的安息之鄉,是最淒涼的墓地!是郊狼和渡鴉的家園——荒涼和不毛的別名。在潮濕,漆黑的夜晚,這些骷髏發出慘淡可怖的光芒,猶如點點微弱的月光照耀著昏暗的沙漠。這是枯骨發出的磷光,儘管有科學的解釋,人們遇到這種鬼火,知道它是來自一塊骨頭,仍禁不住毛骨悚然。

  夜半,開始下雨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的確,我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太黑了。我們緊緊地拉上窗簾,還用布條塞好縫隙,但雨水還是從二十處流進車箱。沒有可躲避的地方。如果挪動腳避開一股漏下來的水,身子就得讓雨水澆。如果動動身子,在別的地方又會遇到一股。如果你從水淋淋的毯子裡鑽出來坐起,肯定會有一股水正澆在你的後腦勺上。同時,馬車在滿是溝壑的路上摸索前進,車夫面前的能見度不超過一英寸,也找不到路,暴風雨那樣無情地打來,馬匹也無法控制。風雨的勢頭剛過,押車就提著燈跳下去找路,剛下車就掉進了一個十四英尺的陷坑裡,手裡的燈象一顆流星一樣也跟著滾了進去。一摸到底,他就瘋狂地叫道:

  「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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