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三


  第二十二章

  他們湧上大街,朝歇朋家而去,一路上狂吼亂叫、氣勢洶洶,活象印第安人一般。無論什麼東西都得閃開,要不就給踩得稀巴爛,這景象可真嚇人。孩子們在這群暴徒的前面拼命亂跑,尖聲喊叫,有的拼命躲開壓過來的人群。沿路一家家窗口,擠著婦女們的腦袋。每一棵樹上都有黑人小孩扒在上面。還有許多黑人男男女女從柵欄裡往外張望。每次只要這群暴徒逼攏來,他們便倉惶逃散,退到老遠老遠的去處。

  許多婦女和女孩子急得直哭,她們幾乎嚇死了。

  暴徒們湧到了歇朋家柵欄前,擠擠嚷嚷,密密層層,吵得你連自己自言自語的聲音都聽不清。這是個二十英尺見方的小院子。有人喊道,「把柵欄推倒!把柵欄推倒!」緊接著是一陣又砸又打,又搗毀,柵欄也就倒了下來。暴徒隊伍的前排便象海浪般沖了進去。

  正是在這麼一個時刻,歇朋從裡邊走了出來,在小門廊前一立,手中拿著一枝雙筒大槍,態度十分鎮靜,從容不迫,一句話也不說。原來那一片喊叫聲停了下來,那海浪般的隊伍往後縮。

  歇朋一言不發——就是那麼一站,俯視著下邊。那一片靜默,叫人提心吊膽,毛骨悚然。歇朋朝群眾的隊伍緩緩地掃了一眼,眼神掃到那裡,人群試圖把它瞪回去,可是不成。他們把眼睛向下垂著,顯出一派鬼頭鬼腦的神氣。緊接著,歇朋發出了一陣怪笑,那笑聲叫你聽了很不舒服,仿佛象你正吞下摻著沙子的麵包。

  然後他發話了,說得慢慢吞吞,極盡挖苦。

  「你們居然還想到了要把什麼人處以私刑!這真夠有趣了。居然想到你們還膽敢給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處以私刑!難道只因為你們敢於給一些不幸的無人顧憐的投奔到此而被逐出家門的婦女塗上瀝青,粘上雞毛,你們便自以為有那個膽量,敢於在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頭上動手動腳?哈,只要是大白天,只要你們不是躲在人家的身背後——在成千上萬你們這一號的人手裡,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准包會太太平平、安然無恙的。

  「難道我還不認識你們?我對你們可認識得再透也沒有了。我生在南方,長在南方,我又在北方生活過。因此,各處各地,常人是怎麼回事,我全清楚。常人嘛,就是個膽小鬼。在北方,他聽任人家隨意在他身上跨過去,然後回轉家門,祈禱上帝讓自己謙卑的精神能忍受這一切。在南方呢,單身一人,全憑他自己的本領,能在大白天,喝令裝滿了人的公共馬車停下來,他就把他們全都搶了。你們的報紙誇你們是勇敢的人民,在這麼大誇特誇之下,你們就以為自己確實比哪一國的人都勇敢了——可實際上你們只是同樣的貨色,絕非什麼更加勇敢。你們的陪審團的審判員們為什麼不敢絞死殺人兇手呢?還不是因為他們害怕,生怕人家的朋友會在背後、會趁著黑夜裡朝他們開槍——事實上,他們就是會這麼幹的。

  「所以他們總是投票判處犯人無罪釋放。所以一個男子漢便只會在黑夜裡行事,而上百個帶著面具的懦夫,便跟著前去把那個流氓處以私刑。你們到我家來的錯誤,是你們沒有叫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陪著你們一起前來。這是一項錯誤。另一項錯誤,是你們沒有挑黑夜裡來,也沒有帶上你們的假面具。你們只是帶來個小半個男子漢大丈夫——就是那邊的勃克·哈克納斯——要不是他把你們發動了起來,你們早就奔逃得喘不過氣了。

  「你們本來並不想來的嘛。常人嘛,總不喜歡惹麻煩,冒危險。你們可不願意惹麻煩、冒危險。不過只要有半個男子漢大丈夫——象那邊的勃克·哈克納斯那樣一個人——高喊一聲『給他處死刑,給他處死刑』,你們就不敢往後退啦——深怕因此給捉住,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膽小鬼——因此你們也就吼出了一聲,拖住了那半個男子漢大丈夫的屁股後邊,到這兒來胡鬧,賭神罰咒說要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來。天底下最最可憐的是一群暴徒——一個軍隊便是如此——一群暴徒。他們並不是靠了他們生下來便有的勇敢去打仗的,而是靠了他們從別的男子漢大丈夫和上級軍官那裡借來的勇敢打的仗。不過嘛,一群暴徒,沒有任何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在他們的前面,那是連可憐都談不上了。現如今你們該做的事嘛,就是夾起尾巴,回家去,往一個洞裡鑽進去。如果真要是動用私刑的話,那也得在黑夜裡幹,這是南方的規矩嘛。並且他們來的時候,還得帶上面具,還得帶上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現在你們滾吧——把你們那半個男子漢大丈夫一起給帶走」——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把他的槍往上一提,往左胳膊上一架,還扳上了槍機。

  暴徒們突然之間往後退,紛紛奪路而逃,那個勃克·哈克納斯也跟在他們後面逃,那樣子,真是挺狼狽的。我原本可以留下來的,只要我高興,可是我不願留下。

  我去了馬戲團那邊。我在場子後邊逛蕩了一會兒,等著警衛的人走過去了,然後鑽進篷帳下面。我身邊還有二十塊大洋的金幣,還有其它的錢,不過我思量著最好還是把這錢省下來為是。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會用得著的,既然如此這般遠離了家,又人地生疏。你不能不多留一點心眼嘛。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在馬戲團上面花點兒錢,這我並不反對,不過也不必為了這一些,把錢浪費掉啊。

  那可是貨真價實頂呱呱的馬戲團。那個場面真是最輝煌不過了。只見他們全體騎著馬進場,兩個一對,兩個一對,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一左一右,男的只穿短褲和襯衫,腳上不穿鞋子,也不蹬鞋,雙手叉在大腿上,那神氣又瀟灑,又舒坦,——一共至少有二十個男的——女士呢,一個個臉色很好看,長得挺嬌美,看起來仿佛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皇后,身上穿的服飾價值幾百萬元以上,金鋼鑽一閃一閃發著光亮。這是叫人為之傾倒的場面,這般可愛,可是我平生沒有見到過的。隨後他們一個個挺直身子,在馬上站立了起來,圍著那個圓圈兜圈子,那麼輕盈,那麼微波蕩漾般地起起伏伏,又極其典雅。男子顯得又高又挺又靈巧,他們的腦袋在篷帳頂下飄逸地浮動。那些女士,一個個穿著玫瑰花瓣似的衣裳,裹住了她們的下身,正輕盈地、絲光閃閃地飄動,看上去象一把一把最可愛的小陽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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