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〇


  第十五章

  我們斷定,再有三個晚上,我們就會來到開羅。那是在伊利諾斯的南頭,俄亥俄河在此匯合,我們要到的地方正是這裡。我們準備把木筏賣了,搭上輪船,沿著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買賣黑奴的自由洲去,這樣也就擺脫了是非之地啦①。

  --------
  ①諾頓版注:馬克·吐溫為什麼沒有按照傑姆求得了自由那個原來的路子寫下去,評論家們對此歷來都有爭論。據對手稿進行過研究的人說,馬克·吐溫寫到近第十六章結尾處便停了下來,一擱筆,恐達兩年。後來續寫時,愛上了這樣一個寫法,即要抒寫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由氣氛,寫成一種時間之流,在時間之流的流逝中,能免於陸地上的殘酷與假冒偽善這類的災難。比較本書第八章中的注釋。

  後來,在第二個夜晚,開始起了霧,我們便朝一處沙洲劃去,把木筏系好,因為在霧中行舟是不行的。不過,我坐在獨木小舟上,拉著一根纜繩,想把木筏拴在什麼一個地方,卻無處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枝。我把纜繩套在那凹岸旁邊的一顆小樹上。不過正好有一個急流,木筏猛地一沖,就把小樹連根拔了起來,而木筏也就往前漂去了。我見到迷霧正四面八方聚攏來,只感到心裡既不舒服,又發慌,至少有半分鐘動彈不得。——抬頭一望,木筏已經無影無蹤。二十碼以外,就什麼也望不清。我跳進了獨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槳來,使勁往後一退。可是它動也不動。我一慌張,忘了解開繩索啦。我立起身來,解開了獨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亂,兩隻手抖抖的,弄得什麼事也幹不成。

  船一開動,我就順著沙洲,朝著木筏,拼命追去。情況還算順利,不過,沙洲還不到六十碼長,我剛竄過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頭沖進了白茫茫一片濃濃的大霧之中了。我象個死人一般,連自己正在往哪一個方向漂行也一點兒辨不清了。

  我尋思,這樣一味地劃可不行。首先,我知道會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上面。我必須得坐著不動,隨著它漂。可是啊,在這麼一個關頭,偏偏要人家空有雙手不動彈,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聲,又仔細地聽。我聽到,從下游那邊,隱隱約約地從某處什麼地方,遠遠傳來了微弱的喊聲。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來了。我飛快地追趕它,一邊又屏住氣仔細地聽。等到下一回聽到那喊聲的時候,我這才明白了自己並非是正對著它朝前趕,而是偏到了右邊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進展都不大,因為我正在團團地亂轉,一會兒這一邊,一會兒那一邊,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可木筏卻始終在朝著正前方走。

  我心裡但願那個傻瓜會想得到敲響洋鐵鍋這樣一個辦法,可是他從沒有敲過一聲。叫我最難受的,還是前後兩次喊聲間隙時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啊,我一直在拼搏著,可猛聽得那喊聲又硬是轉到我的身後去了。這下子真是把我搞胡塗了。准是別的什麼人的喊聲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劃子轉過頭了。

  我把槳一扔,但聽得喊聲又起。還是在我身後,只是換了個地方。喊聲不停地傳來,又不停地更換地方,我呢,不停地答應。到後來,又轉到了我的前邊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獨木船的船頭轉到了朝下游的方向,只要那是傑姆的喊聲,並非是別的木筏上的人叫喊聲,那我還是走對了。在沉沉迷霧中,我委實無法把聲音辨認清楚,因為在沉沉迷霧中,形體也好,聲音也好,都和原來的本色不一樣。

  喊聲繼續響著。大約一分鐘光景,我突然撞到一處陡峭的河岸上,但見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樹。河水把我一沖,沖到了左邊,河水飛箭似地往前直沖,在斷枝殘椏中一邊咆哮著,一邊夾著它們朝前猛衝。

  不一會兒,又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派寂靜。我就靜靜地坐著,紋絲不動,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據我估計,心跳了一百下,我連一口氣也沒有吸。

  在那個時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島。傑姆已經到了小島的另一邊了。這裡可不是什麼沙洲,十分鐘便能漂過的。這裡有一般小島上那種大樹。小島可能有五、六英里長,半英里多寬。

  估計有十五分鐘時間,我一聲不響,豎起了耳朵聽。我當然是在漂著,我估計,一小時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並不覺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只覺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見一段枝椏滑過,也不會想到自己正飛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裡想著,天啊,這段樹枝往前沖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個人,在深夜裡,四下一片迷霧,此情此景,會有多淒冷,有多孤單,那你不妨也來試一試——那你就准會知道。

  隨後大概有半個鐘點光景,我時不時地喊幾聲,到後來,終於聽到遠處傳來了回答的聲音,我就使勁追蹤,可是不成。我推斷,我這裡陷進了沙洲窩啦。因為在我的左右兩旁,我都隱隱約約瞥見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時候,只是在兩岸中間一條狹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見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裡,因為我聽到了掛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樹殘枝之類的東西被流水撞擊時發出的聲音。沒有好久,我在陷進了沙洲窩裡以後,連喊聲也聽不見了。我只是隔一會兒試著追蹤一下。因為實際情況比追蹤鬼火還要糟糕。聲音如此地東躲西閃,難以捉摸,地點又如此變得飛快,而且面廣量大,這些可真是聞所未聞的。

  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開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島。因此我斷定,我們那個木筏子一定也是時不時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話,它會漂到老遠去,聽也聽不見了——木筏子與我的小舟比起來要漂得快一些。

  再後來,我仿佛又進到了大河寬闊的河面上了。不過,到處也聽不到一絲絲喊聲了。我猜想,會不會傑姆撞到了一塊礁石上,遭到了什麼不測呢。我這時候也夠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來,跟自己說,別再煩什麼神了吧。我當然並非存心要睡覺,不過實在困得沒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個瞌睡吧。

  不過大概不只是打了個瞌睡。我醒來時,只見星星亮晶晶,迷霧已經煙消雲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飛快地沿著一處大的河灣往下游走。開頭,我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呢。等到過去的事慢慢想起來以後,依稀仿佛像是上星期發生的事。

  這裡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兩岸參天的大樹濃濃密密,星光照處,仿佛是一堵堵結結實實的城牆。我朝下游遠處望去,只見水面上有一個黑點,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來只是捆在一起的幾根圓木。接著看到了另一個黑點,追上去,又是另一個黑點,這一回可是追得對了,正是我們自己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時候,傑姆正坐在那裡,腦袋往兩腿中間垂著,是睡著了,右胳膊還在掌舵的槳上耷拉著。另一柄槳已經震裂了,木筏子上到處是樹葉、枝椏和灰塵。這樣看來,他過去的那段時間也充滿了風險。

  我把小劃子系好,在木筏上傑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

  我伸出拳頭對傑姆捅了桶。我說:

  「喂,傑姆,我剛才睡著了麼?你為什麼沒有把我叫醒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