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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啊——啊——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俄羅斯精神……童話裡是怎麼說來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喊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打了個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藥桶中尉;他突然從第三個房間裡走了出來。「這真是命運,」拉斯柯爾尼科夫想,「他為什麼在這兒呢?」

  「來找我們的?有什麼事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看來他心情好極了,甚至有點兒興奮。)「如果有事,那您來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這兒的……不過,我能幫忙。我跟您說實在的……您貴姓?貴姓?對不起……」

  「拉斯柯爾尼科夫。」

  「啊,對:拉斯柯爾尼科夫!難道您認為我會忘了!請您不要把我看作這樣的人……羅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好像是這樣吧?」

  「羅季昂·羅曼內奇。」

  「對,對——對,羅季昂·羅曼內奇,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正要找您談談呢。我甚至打聽過好多次了。我,跟您說實在的,當時我們那樣對待您,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地感到難過……後來人家告訴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輕作家,甚至是一位學者……而且,可以這麼說吧,已經邁出了最初幾步……噢,上帝啊!有哪個作家和學者一開始不做出一些異想天開的事情來呢!我和內人——我們倆都尊重文學,內人更是熱愛文學!……熱愛文學和藝術!一個人只要是高尚的,那麼其餘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識、理智和天才來獲得!帽子——譬如說吧,帽子是什麼呢?帽子就像薄餅,我可以在齊梅爾曼的帽店裡買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著的東西和用帽子掩蓋著的東西,我就買不到了!……我,說實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釋解釋,可是想,您也許……不過,我還沒問: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據說,您家裡的人來了?」

  「是的,母親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過令妹,是一位很有教養、十分漂亮的姑娘。說實在的,當時我對您過於急躁,我很遺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為您暈倒了,當時我就用某種眼光來看您,——可是後來這件事徹底弄清楚了!殘暴和盲目的狂熱!您的憤慨,我是理解的。也許,是因為家裡人來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過是……我是順便來問問……我以為,我可以在這兒找到紮苗托夫。」

  「啊,對了!你們成了朋友了;我聽說了。嗯,紮苗托夫不在我們這兒,——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亞歷山大·格裡戈裡耶維奇離開我們這兒了!從昨天起就不在了,調走了……臨調走的時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場……甚至那麼不懂禮貌……他只不過是個輕浮的小孩子;本來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們,我們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參加什麼考試,可是只會在我們這兒說空話,吹牛,考試就這麼吹了。這可不像,譬如說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學術的,失敗不會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來,人生所有這些誘人的玩意兒,可以說——nihilest①,您是個禁欲主義者,僧侶,隱士!……對您來說,書本,夾在耳朵後邊的筆,學術研究,——這才是您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請問您看過利文斯通的筆記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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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為「什麼也不是,等於零。」

  ②大衛·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國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這裡可能是指他的《贊比西河遊記》(一八六五)。

  「沒有。」

  「我看過了。不過現在到處都有很多虛無主義者;嗯,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啊,我請問您?不過,我和您……我們,不是嗎,當然,我們可不是虛無主義者!請您坦率地回答,開誠佈公地!」

  「不—不是……」

  「不,您聽我說,您跟我可要開誠佈公,您別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樣嘛!公務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是想說友誼嗎,不,您沒猜對!不是友誼,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對上帝的愛的那種感情。履行公務的時候,我可以是個官方人員,可是我應該永遠感到自己是一個公民,是一個人,而且意識到……您剛剛談到了紮苗托夫。紮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裡喝了一杯香檳或者是頓河葡萄酒,於是就照法國人的方式,大鬧了一場,出盡了醜,——瞧,這就是您的紮苗托夫!而我,也許可以說,我極端忠誠,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地位,我有官銜,擔任一定的職務!我有妻室兒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過教育、品格高尚的人。還有這些接生婆,也到處都是,多得要命①。」

  拉斯柯爾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是剛剛離開桌邊,他的話滔滔不絕,可是空空洞洞,聽起來大半好像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響聲。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是勉強聽懂了;他疑問地望著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髮的少女②,」愛說話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接下去說,「我給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拼命鑽進醫學院,學習解剖學;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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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火藥桶中尉蔑視地把「助產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報刊通常都這樣攻擊女權運動者。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婦女只能從事兩種職業:助產士和教師。

  ②指醫學院的女學生,她們都剪短髮。這些女學生畢業後都只能作助產士。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這些俏皮話感到非常滿意。

  「就算這是對於受教育的過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夠了。為什麼要濫用呢?為什麼要像那個壞蛋紮苗托夫那樣,侮辱高貴的人們呢?請問,他為什麼要侮辱我?還有這些自殺,出了多少起這樣的事啊,——您簡直無法想像。都是這樣,花完了最後一點兒錢,於是就自殺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報告,有一位不久前才來到這兒的先生自殺了。尼爾·帕夫雷奇,尼爾·帕夫雷奇!剛才報告的那位紳士,在彼得堡區開槍自殺的那位紳士,他叫什麼?」

  「斯維德裡蓋洛夫,」另一間屋裡有人聲音嘶啞、語氣冷淡地回答。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由得顫慄了一下。

  「斯維德裡蓋洛夫!斯維德裡蓋洛夫開槍自殺了!」他高聲驚呼。

  「怎麼!您認識斯維德裡蓋洛夫?」

  「是的……我認識……他是不久前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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