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罪與罰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喂,剛才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來找她?我對她說:有事;到底有什麼事?根本沒有什麼事!向她宣佈,我要去;那又怎樣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愛她呢?不愛,不是嗎,不愛?剛才我不是像趕走一條狗一樣,把她趕開了嗎。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噢,我墮落到了多麼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淚,我需要看到她那驚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需要至少抓住個什麼機會,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對自己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對自己存有這麼多幻想,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是個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順著運河的沿岸街走著,離他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但是走到橋邊,他站住了,突然轉彎上了橋,往乾草廣場那邊走去。

  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細端詳每樣東西,可是無論看什麼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從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一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把我關在囚車裡,從這座橋上經過,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到那時候我會怎樣看這條運河呢,——要是能記住它就好了?」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忽然一閃。「瞧這塊招牌,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這些字母呢?這上面寫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記住這個a,記住a這個字母,過一個月以後再來看它,看這個a: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它呢?到那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會想什麼呢?……天哪,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平凡,現在我……關心的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微不足道!當然啦,從某一點來看……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麼啊!)我變成個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呢?呸,多麼擁擠啊!瞧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麼人嗎?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乞討,她以為我比她幸福,這可真有意思。給她幾個錢,解解悶,怎麼樣呢。哈,口袋兒裡還有五個戈比,這是哪兒來的?給,給……拿著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聽到了那個女乞丐淒慘的聲音。

  他走進乾草廣場。他不高興、很不樂意碰到人,可是卻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讓他只剩下獨自一人;可是他又覺得,連一分鐘也不可能只有他獨自一個人。有個醉鬼在人群中胡鬧:他一直想要跳舞,可總是摔倒。人們圍住了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擠進人群裡,對著那個醉鬼看了好幾分鐘,突然短促地、斷斷續續地哈哈大笑起來。稍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那個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見他了,儘管還在看著他。他終於走開了,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廣場中心,突然一陣感情衝動,有一種心情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你去到十字路口,給人們躬身施禮,吻吻大地,因為你對大地也犯了罪,然後對著全世界大聲說:『我是殺人兇手!』」想起這些話,他不由得渾身發抖了。在這一段時間裡,特別是最後幾個鐘頭裡,他心中感覺到的那種走投無路的苦惱和擔心已經壓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潰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這個機會,來體驗一下這種純潔、充實、前所未有的感受。這感情突然爆發,湧上他的心頭:心中好似迸發出一顆火星,突然熊熊燃燒起來,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軟了,淚如泉湧。他站在那裡,突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廣場中央,在地上磕頭,懷著喜悅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這肮髒的土地。他站起來,又跪下去磕頭。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個小夥子說。

  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他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們,在跟孩子們,跟祖國告別,向全世界磕頭,在吻京城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個喝醉的小市民補充說。

  「小夥子還年輕嘛!」第三個插了一句。

  「還是個高貴的人呢!」有人聲音莊重地說。

  「如今可分不清誰高貴,誰不高貴。」

  所有這些反應和談話制止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來「我殺了人」這句話也許就要脫口而出了,這時卻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鎮靜地忍受住了這些叫喊,並沒有左顧右盼,徑直穿過一條胡同,往警察分局那個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個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閃,但是他並不覺得驚奇;他已經預感到,必然會是這樣。他在乾草廣場上第二次跪下來的時候,扭過頭去往左邊一看,在離他五十步遠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婭。她躲在廣場上一座板棚後面,不讓他看見,這麼說,在他踏上這悲痛的行程時,一路上她一直伴隨著他!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感覺到,而且徹底明白了,不管命運會讓他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索尼婭將永遠跟著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經來到了決定今後命運的地方……

  他相當勇敢地走進了院子。得到三樓上去。「還得上樓,暫時還有時間,」他想。總之,他覺得,到決定命運的那個時刻還遠著呢,還有很多時間,很多事情還可以重新考慮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樓梯上還是那樣丟滿了垃圾和蛋殼,那些住房的門還是那樣大敞著,又是那些廚房,從廚房裡還是那樣冒出一股股油煙和臭氣。從那天以後,拉斯柯爾尼科夫沒再來過這裡。他的腿麻木了,發軟了,可是還在往上走。他站下來,停了一會兒,好歇口氣,整理一下衣服,這樣,進去的時候才會像個人樣兒。「可這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什麼以後,突然想。「既然得喝幹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樣嗎?越髒越好。」就在這一瞬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火藥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像中突然一閃。「難道真的要去找他嗎?不能去找別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嗎?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長家裡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裡解決……不,不!去找火藥桶,火藥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渾身發冷,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這一次辦公室裡的人寥寥無幾,裡面站著一個管院子的,還有一個平民。警衛都沒從隔板後面往外看一眼。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後面一間屋裡去了。「也許還可以不說,」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閃了一下。這兒有個穿普通常禮服的司書,坐在一張寫字臺前,正在抄寫什麼。角落裡還坐著一個司書。紮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當然也不在。

  「誰也不在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問那個坐在寫字臺前的司書。

  「您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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