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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會減刑……」拉斯柯爾尼科夫笑了。

  「怎麼,您害怕的是不是資產階級的恥辱?這也許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還年輕!不過您還是不應該害怕,或者恥於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柯爾尼科夫輕蔑而厭惡地低聲說,好像不願說話。他又欠起身來,似乎想上哪裡去,可是又坐下了,顯然感到了絕望。

  「對,對,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認為我是在拙劣地恭維您;不過您是不是已經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發明了一個理論,可是理論破產了,結果不像您原來所想的那樣,於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結果證明這是卑鄙的,這是事實,不過您畢竟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您至少沒有長期欺騙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盡頭。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麼樣的人嗎?我把您看作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割掉他的腸子,他也會屹立不動,含笑望著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麼您就會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經該換換空氣了。有什麼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爾卡想去受苦,也許是對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過請您也別賣弄聰明;乾脆順應生活的安排,別再考慮了;您別擔心,——生活會把您送上岸去,讓您站穩腳根的。送到什麼岸上嗎?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還會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現在把我的話當作早已背熟的、長篇大論的教訓;不過也許以後什麼時候會想起來,會用得到的;正是為此我才說這些話。幸好您只殺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發明另一個理論,那麼說不定會幹出比這壞萬萬倍的事來!也許還得感謝上帝呢;您怎麼知道:也許上帝正是為了什麼事情而保護您。而您有一顆偉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將到來的偉大的贖罪嗎?不,害怕是可恥的。既然您邁出了這一步,那就要堅強起來。這是正義。請您按照正義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會把您帶上正路的。以後您一定會恢復自尊心。現在您只需要空氣,空氣,空氣!」

  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顫慄了一下。

  「可您是什麼人?」他大喊一聲,「您算是什麼先知?您是站在什麼樣的莊嚴、寧靜的高處,鄭重其事地向我宣佈聰明的預言?」

  「我是什麼人嗎?我是一個已經毫無希望的人,僅此而已。我大概是個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點兒知識,不過已經毫無希望了。而您,卻是另一回事:上帝給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誰知道呢,也許您的一生會像煙一樣消失,什麼也不會留下)。您要成為另一類人,那又怎樣呢?有您那樣的一顆心,您大概不會為失去舒適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許將有很久,誰也不會看到您,可那又有什麼呢?問題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您自己。您要是成為太陽,那麼大家就都會看見您了。太陽首先應該是太陽。您為什麼又笑了:我算是什麼席勒嗎?我敢打賭,您認為,現在我是在討好您!也許我真的是在討好您,可這又有什麼呢,嘿!嘿!嘿!羅季昂·羅曼內奇,好吧,您還是別相信我的話,甚至永遠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這樣的性格,這我承認;只不過我要補充一句:我這個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麼正直,大概您自己會作出判斷的!」

  「您打算什麼時候逮捕我?」

  「我還能讓您閒逛這麼一天半,或者兩天。請您想想看吧,親愛的朋友,向上帝祈禱吧。這樣對您更有好處。真的,更有好處。」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知為什麼奇怪地笑了笑,問。

  「不,您是不會逃跑的。鄉下人會逃跑,時髦教派的信徒會逃跑,——這種人是別人思想的奴僕,所以只要讓他看看指尖,就像對海軍準尉德爾卡①那樣,那麼不管要他怎樣,他都會一輩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經不再相信您那個理論了嗎,——那您懷著什麼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會給您帶來什麼?逃亡生活是很討厭的,很艱難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還有適當的空氣,那裡空氣對您合適嗎?您逃跑了,還會自己回來的。您非有我們不行。如果我把您關進監獄,——您在獄中待上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您會突然想起我的話來,自己招認,而且大概您自己也會感到意外。一小時前您自己還不知道您會來自首。我甚至相信,您『會下決心去受苦』;現在您不相信我的話,可是您自己卻會下決心這麼做。因為,羅季昂·羅曼內奇,受苦是件偉大的事;您別看我發胖了,這沒關係,這我卻是知道的;您別笑我說的話,苦難中也含有某種思想。米科爾卡是對的。不,您是不會逃跑的,羅季昂·羅曼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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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軍準尉德爾卡是果戈理的喜劇《結婚》中一個不出場的人物。其實這裡是指同一劇本中另一個海軍準尉彼圖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兩個人弄混淆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站起來,拿起制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也站了起來。

  「去散步嗎?這個晚上倒是挺不錯的,只是可別下大雷雨。

  不過下雷雨更好,天氣會涼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請您別以為,」拉斯柯爾尼科夫嚴肅、堅決地說,「今天我向您承認了。您是個奇怪的人,我聽著您說,只是出於好奇。可我什麼也沒向您承認……這一點請您記住。」

  「喂,我知道,我會記住的,——瞧,他甚至在發抖呢。您放心好了,親愛的朋友;悉聽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過不能走得太多。為防萬一,我對您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說,「這個請求很容易引起誤解,不過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說,萬一(不過,對這一點我並不相信,而且認為您根本不會這麼做),如果說萬一,——嗯,只是為防萬一,——如果在這四十到五十個小時裡,您想以另一種方式,以一種驚人的方式了結這件事情,——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假定是荒謬的,請您原諒我作這樣的推測),請您留下一張簡短、然而詳盡的字條。這麼著,寫上兩行,只寫兩行,請務必也提到那塊石頭:這樣會顯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見……希望您會有一些好的想法,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波爾菲裡走了,不知為什麼彎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柯爾尼科夫。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窗前,氣憤而急不可耐地等著,估計波爾菲裡已經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這才從屋裡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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