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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那麼……是誰……殺的呢?」他忍不住用氣喘吁吁的聲音問。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這個問題提得這麼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驚。

  「怎麼是誰殺的?……」他反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殺的,羅季昂·羅曼內奇!就是您殺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語氣幾乎是低聲補上一句。

  拉斯柯爾尼科夫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站了幾秒鐘,什麼話也沒說,又坐了下去。他臉上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

  「嘴唇又像那時候一樣發抖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說。「羅季昂·羅曼內奇,看來,您沒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所以您才這麼吃驚。我來這裡正是為了把一切都說出來,把事情公開。」

  「這不是我殺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喃喃地說,真像被當場捉住、嚇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這是您,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再不會是任何別的人,」波爾菲裡嚴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聲說。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沉默持續得太久了,甚至讓人感到奇怪,約摸有十來分鐘。拉斯柯爾尼科夫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亂自己的頭髮。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突然拉斯柯爾尼科夫輕蔑地朝波爾菲裡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來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還是您那套手法:這一套您真的不覺得厭煩嗎?」

  「唉,夠了,現在我幹嗎還要玩弄手法呢!如果這兒有證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們是兩個人私下裡悄悄地談談。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並不是像追兔子那樣來追捕您。您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您不承認,我心裡也已經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來幹什麼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氣憤地問。「我向您提出一個從前已經問過的問題:既然您認為我有罪,為什麼不把我抓起來,關進監獄?」

  「唉,這可真是個問題!我可以逐點回答您:第一,這樣直接把您抓起來,對我不利。」

  「怎麼會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麼您就應該……」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樣呢?因為這一切暫時還都是我的幻想。我為什麼要把您關到那裡去,讓您安心呢?這一點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裡去。譬如說吧,我把那個小市民帶來,讓他揭發您,您就會對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誰看見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過是把你當成了醉鬼,你的確是喝醉了』,到那時我跟您說什麼呢,尤其是因為,您的話比他的話更合乎情理,因為他的供詞裡只有心理分析,——這種話甚至不該由像他這樣的人來說,——您卻正好擊中了要害,因為這個壞蛋是個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經有好幾次坦白地向您承認,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可以作兩種解釋,而第二種解釋更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裡暫時還沒掌握任何能證明您有罪的東西。儘管我還是要把您關起來,甚至現在親自來(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預先告訴您,可我還是要坦白地對您說(也不合乎情理),這會對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這兒來……」

  「嗯,這第二呢?」(拉斯柯爾尼科夫仍然喘不過氣來。)

  「因為,正像我剛才已經說過的,我認為有責任來向您解釋一下。我不想讓您把我看作惡棍,何況我對您真誠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來找您是為了向您提出一個誠懇、坦率的建議——投案自首。這對您有數不清的好處,對我也比較有利,——因為一副重擔可以卸下來了。怎麼樣,從我這方面來說,是不是夠坦白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想了大約一分鐘。

  「請您聽我說,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您自己不是說,只有心理分析嗎,然而您卻岔到數學上去了。如果現在您弄錯了,那會怎樣呢?」

  「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沒弄錯。這樣的事實我還是有的。要知道,這個事實我當時就掌握了;上帝賜給我的!」

  「什麼事實?」

  「是什麼事實,我可不告訴您,羅季昂·羅曼內奇。而且無論如何現在我無權再拖延了;我會把您關起來的。那麼請您考慮考慮:對我來說,現在反正都一樣了,所以,我只是為您著想。真的,這樣會好一些,羅季昂·羅曼內奇!」

  拉斯柯爾尼科夫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要知道,這不但可笑,這甚至是無恥。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沒說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說,坐進你們的監獄,我就會安心了?」

  「唉,羅季昂·羅曼內奇,對我的話您可別完全信以為真;也許,您並不會完全安心!因為這只是理論,而且還是我的理論,可對您來說,我算什麼權威呢?也許,就連現在我也還對您瞞著點兒什麼呢。我可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麼都向您和盤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麼問,有什麼好處呢?您知道不知道,這樣做您會獲得減刑,大大縮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麼時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承認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複雜化了,不是嗎?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會在『那裡』造成假像,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這些心理分析,我們要完全排除掉,對您的一切懷疑,我也要讓它完全化為烏有,這樣一來,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時糊塗,因為,憑良心說,也的確是一時糊塗。我是個正直的人,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話是算數的。」

  拉斯柯爾尼科夫憂鬱地一言不發,低下了頭;他想了好久,最後又冷笑一聲,不過他的笑已經是溫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著!」他說,仿佛對波爾菲裡已經完全不再隱瞞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減刑!」

  「唉,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波爾菲裡激動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聲說,「我擔心的也就正是這一點:您不需要我們的減刑。」

  拉斯柯爾尼科夫憂鬱而又威嚴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厭惡生活啊!」波爾菲裡接下去說,「前面生活道路還長著呢。怎麼不需要減刑呢,怎麼會不需要呢!您真是個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麼還長著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麼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嗎?尋找,就尋見①。也許這就是上帝對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說鐐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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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新約全書·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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