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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拉斯柯爾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語,神情嚴肅,皺著眉頭,在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說這些空空洞洞、不相連貫的廢話。「怎麼,他真的是想用他這些愚蠢的廢話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嗎?」

  「我不請您喝咖啡,這兒不是地方;不過為什麼不跟朋友在一起坐上五分鐘呢,解解悶嘛,」波爾菲裡滔滔不絕地說,「您要知道,所有這些公務……老兄,我一直這樣走來走去,您可別見怪;請原諒,老兄,我很擔心會得罪您,可對我來說,散步簡直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坐著,能夠這樣來來回回走上四、五分鐘,真是太高興了……我有痔瘡……一直打算採用體操療法;據說,那些文官們,四等文官,就連三等文官,也都喜歡跳繩;就是這樣嘛,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就叫科學……就是這樣……至於這兒這些職務,什麼審訊啦,還有種種形式上的程序啦……這不是,您,老兄,您剛剛提到了審問……是這樣的,您要知道,真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這些審問有時會把審問的人搞得糊裡糊塗,搞得他比受審的人更糊塗……關於這一點,老兄,剛才您說得非常機智,完全正確。(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就沒說過一句這樣的話。)是會搞糊塗的!真的,是會搞糊塗的!

  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套,翻來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樣!喏,不是在改革①嗎,我們至少會改改名稱,換換名目嘛,嘿!嘿!嘿!至於說到我們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說得多麼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您說,所有被告當中,就連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鄉下佬當中,有誰不知道,譬如說吧,一開始會用不相干的問題分散他的注意力(用您的妙語來說),然後突然擊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來說,也就是一下擊中他的天靈蓋!嘿!嘿!那麼您當真認為,我是想用房子來分散您……嘿!嘿!您真是個愛諷刺人的人。好,我不再說了!啊,對了,順便說說,一句話會引出另一句話,一個想法會引出另一個想法,——這不是,剛才您還提到了手續,您要知道,是關於審問的手續……什麼合乎手續啊!您要知道,在很多情況下,手續毫無意義。有時像朋友那樣隨便聊聊,倒更有好處。手續永遠也跑不了,這一點我可以請您放心;可手續的實質是什麼呢,我請問您?可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續來束縛偵查員,因為偵查員的工作,可以這麼說吧,是一種自由的藝術,當然是就某一點來說,或者大致如此……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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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一八六四年實行的司法改革。這次改革規定,審理案件時要有律師和陪審員參加,但預審仍然完全是警察局的職權。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稍微喘了口氣。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一會兒盡說些毫無意義的、空洞的廢話,一會兒突然插進幾句高深莫測的話,但立刻又語無倫次,又說起廢話來了。他已經幾乎是在屋裡跑來跑去,兩條胖胖的腿挪動得越來越快,眼睛一直看著地下,右手背在背後,不停地揮動著左手,做出各種不同的姿勢,每個姿勢都與他正在說的話很不協調。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發覺,他在屋裡跑來跑去的時候,有兩次好像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仿佛是側耳傾聽……「他是不是在等什麼呢?」

  「您當真完全正確,」波爾菲裡又接著話茬說,並且快活地、帶著異常天真的神情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他不由得顫慄了一下,立刻作好應付一切的思想準備),「您這樣機智地嘲笑法律手續,當真完全正確,嘿!嘿!我們這些(當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學手法的確極其可笑,大概也毫無用處,如果太受手續束縛的話。是的……我又談到了手續:唔,如果我認定,或者不如說懷疑某一個人,另一個人或第三個人,可以這麼說吧,如果我懷疑他是交給我偵查的某一案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學家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

  「是的,是有這個打算……」

  「好,那麼,可以這麼說吧,這兒就有一個案例,可以作為您將來的參考,——您可別以為,我竟敢教導您:您不是發表過論犯罪的文章嗎!不,我是向您提供一個實際的案例,——那麼,譬如說,如果我認為某個人,另一個人或第三個人是罪犯,試問,時機不到,我為什麼要去驚動他呢,即使我有證明他有罪的證據?有的人,譬如說吧,我必須趕快逮捕他,可另一個人卻不是這種性質的問題,真的;那麼為什麼不讓他在城裡溜達溜達呢,嘿!嘿!不,我看得出來,您還沒完全理解,那麼我給您說得更清楚些:譬如說吧,如果我過早地把他關起來,那麼大概,這樣一來,我不是就給了他,可以這麼說吧,給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嗎,嘿!嘿!您笑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本就沒想笑:他咬緊嘴唇坐在那裡,興奮的目光一直盯著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的眼睛。)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特別是對付某一個人,因為人是各式各樣的,而對付所有的人,都只能從實踐中摸索出經驗來。

  您剛才說:罪證;假定說吧,罪證倒是有了,可是,老兄,罪證大部分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釋,可因為我是個偵查員,所以,很抱歉,也是個能力很差的人:總希望偵查的結果能像數學一般清清楚楚擺在面前,總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樣明白無誤的罪證!總希望得到直接的、無可爭辯的證據!因為如果我不到時候就把他關起來的話,——雖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麼,我大概是自己奪走了我進一步揭露他的手段,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我,可以這麼說吧,讓他的處境變得明確了,可以這麼說吧,讓他在心理上明確起來,反倒使他放了心,於是他就會縮進自己的殼裡,什麼話也不再說了,因為他終於明白,他被捕了。

  據說,在塞瓦斯托波爾,阿爾馬戰役①剛一結束的時候,呵,一些聰明人都嚇得要命,生怕敵人立刻進攻,馬上就會奪取塞瓦斯托波爾;可是等他們看到敵人寧願採取正規圍困的辦法,正在挖第一道戰壕的時候,據說,那些聰明人都高興死了,放心了,因為既然敵人要正規圍困,那麼事情至少要拖兩個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嗎?當然,您也是對的。您是對的,您是對的!

  這都是特殊情況,我同意您的看法;剛才所說的情況的確特殊!不過,最親愛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同時您也應該看到:一般情況,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規借鑒的、作為制定這些程序和法規的依據、並據以寫進書本裡的一般情況,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各種案件,每個案件,譬如,就拿犯罪來說吧,一旦在現實中發生,立刻就會變成完全特殊的情況;有時會變得那麼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時也會發生這類滑稽可笑的情況。如果我讓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驚動他,可是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懷疑,我什麼都知道,我已經知道他的全部底細,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監視著他,如果讓他有意識地經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膽,那麼,真的,他一定會心慌意亂,真的,一定會來投案自首,大概還會幹出什麼別的事來,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樣,也可以說,像數學一樣明確了,——這可是讓人高興的事。就連傻頭傻腦的鄉下佬也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至於我們這樣的人,有現代人的頭腦,又受過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親愛的朋友,瞭解一個人受過哪方面的教育,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經,神經,您可不能把神經忘了!因為現在人們的神經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動!……都是那麼愛發脾氣!我跟您說,必要的時候,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為他還沒給逮住,還在城裡自由活動而擔心呢!由他去,讓他暫時自由活動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獵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說,他能逃到哪裡去呢,嘿!嘿!逃往國外嗎?波蘭人會逃到國外去,他卻不會,何況我還在監視他,採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國腹地嗎?可是住在那裡的都是農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羅斯農民;而這樣一個文化程度很高的現代人卻寧願坐牢,也不願和像我們農民那樣的外國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過這都是廢話,是從表面上來看。

  逃跑,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真正逃跑;可主要問題不在這裡;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無處可逃,所以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從我這兒逃脫,嘿——嘿!這話怎麼講呢!由於自然法則,即使他有去處,他也決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見過飛蛾撲火嗎?嗯,就像飛蛾總是圍繞著蠟燭盤旋一樣,他也將總是圍著我轉來轉去,總是離不開我;對他來說,自由將不再是可貴的,他將猶豫不決,不知所措,作繭自縛,好似落入網中,自己把自己嚇死!……不僅如此:他自己還會為我準備下像二二得四那樣明確的、數學般的證據,——只要我給他點兒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將一直圍繞著我轉來轉去,圈子越縮越小,終於,一啪一下子!一直飛進我的嘴裡,於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這可是讓人很高興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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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五四年九月八日俄軍在阿爾馬戰役中戰敗,退守塞瓦斯托波爾,英法聯軍圍困塞瓦斯托波爾長達十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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