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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好得很,好得很……」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反復說,似乎突然考慮起與此毫不相干的問題來了,「對!好得很!」最後他幾乎高聲叫喊起來,突然抬起眼來看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複說,公家的房子好得很,就其庸俗性來說,與現在他注視自己客人的嚴肅、深思和神秘的目光實在是太矛盾了。

  但這更加激怒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他已經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含譏帶諷,相當不謹慎地向波爾菲裡提出挑戰。

  「您知道嗎,」他突然問,幾乎無禮地看著波爾菲裡,仿佛從自己的無禮中感覺到樂趣,「好像司法界有這麼個慣例,有這麼個司法界通用的手法——對所有偵查員都適用的手法,首先從老遠開始,從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談起,或者甚至也可能從嚴肅的問題開始,不過是毫不相干的其他問題,這樣可以,也可以說是鼓勵,或者不如說是分散受審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後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決定意義的關鍵性問題,一舉擊中要害,就像一下子擊中天靈蓋一樣;是這樣嗎?似乎到目前,所有規章和指南上還都神聖地提到這一點,是吧?」

  「是這樣,是這樣……怎麼,您認為,我跟您談公家的房子就是……啊?」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說過了這句話,眯縫起眼來,眨了眨眼;臉上掠過某種快樂和狡猾的神情,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了,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臉拉長了,他突然神經質地、持續不停地哈哈大笑起來,全身抖動著,搖晃著,直瞅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睛。後者本來也在笑,不過笑得有點兒做作;可是波爾菲裡看到他也在笑,於是高聲狂笑起來,笑得幾乎漲紅了臉,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厭惡情緒突然越過了小心謹慎所允許的界線:他不再笑了,皺起眉頭,在波爾菲裡好像故意不停地許久大笑不止的這段時間裡,一直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著他。不過,顯然雙方都不小心,所以,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似乎毫不客氣地嘲笑這個憎恨他這樣大笑的客人,而且對這一情況幾乎絲毫也不感到驚慌失措。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這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明白,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剛才根本就沒發窘,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柯爾尼科夫,大概落入了圈套;這兒顯然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有什麼目的;也許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立刻,馬上就會見分曉,馬上就會落到他頭上來了……

  他立刻直截了當地談到正題上來,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他堅決地開口說,不過語氣相當氣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來這裡接受審問。(他特別強調審問這個詞。)我來了,如果您要問,那麼就請問吧,不然的話,請允許我告退。我沒空,我有事……我得去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員的葬禮,那個人……您也知道的……」他補上一句,可是立刻又為補上這句話生起氣來,隨後又立刻更加惱怒了,「這一切讓我感到厭煩了,您聽到嗎,早就厭煩了……我生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總之,」他幾乎高聲叫嚷起來,覺得談到生病,更加不合時宜,「總而言之:請您要麼審問我,要麼馬上讓我走……如果審問,一定要合乎手續!不然我是不答應的;因此暫時告辭了,因為現在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

  「上帝啊!您這是怎麼了!問您什麼呢,」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突然抑揚頓挫地說,語氣和神情立刻都改變了,笑聲也戛然而止,「您請放心好了,」他忙碌起來,又一會兒匆匆地走來走去,一會兒突然請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時間來得及,來得及的,這一切只不過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終於到我們這兒來了,我感到那麼高興……我是把您作為客人來接待的。而這該死的笑,您,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就請您原諒我吧。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吧?好像,您的父名是這樣吧?……我是個神經質的人,您那些非常機智的俏皮話逗樂了我;有時,真的,我會笑得像橡皮一樣抖個不停,就這樣笑上半個鐘頭……是個愛笑的人。就我的體質來說,我甚至害怕會癱瘓。噯,您請坐啊,您怎麼了?……請坐,老兄,要不,我會認為您生氣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默不語,聽著,觀察著,一直還在惱怒地皺著眉頭。不過他還是坐下了,然而沒有放下帽子。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老兄,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關於我自己的,可以這樣說吧,給我自己作個鑒定,」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下去,繼續在屋裡匆匆走來走去,好像仍然避免與自己客人的目光接觸。「我,您要知道,是個單身漢,既不屬￿上流社會,又沒有名望。品質極壞,有些改不了的習慣,可是已經變聰明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嗎,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們這兒,也就是說,在我們俄羅斯,尤其是在我們彼得堡各界,如果有兩個聰明人,彼此還不太熟悉,不過,可以這麼說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現在我和您這樣,這樣的兩個聰明人到了一起,就會整整半個小時怎麼也找不到交談的話題,——一個對著一個,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互相都感到尷尬。要交談,大家都有話題,譬如說,女士們……譬如說,上流社會那些風度翩翩的人士,他們總有話可談,c』estderigueur①,可是像我們這些中等的人,卻容易發窘,不善於交談……也就是說,都是些善於思考的人。老兄,這是由於什麼原因呢?是不是因為沒有共同利益,還是因為我們都很正直,不願意互相欺騙呢,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認為呢?啊,請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馬上就要走的樣子,叫人看著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嗎,恰恰相反,我是這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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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這是必然的;就跟上了發條一樣,自然而然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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