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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拉斯柯爾尼科夫有點兒明白,索尼婭為什麼下不了決心念給他聽,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發粗暴和惱怒地堅持讓她念。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現在要她說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她是感到多麼痛苦。他明白,這些感情確實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許還是從她的少女時代,還是她住在家裡,待在不幸的父親和愁瘋了的繼母身邊,生活在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以及可怕的叫喊聲和責備聲中的時候,就已經深深藏在她的心中了。但同時,現在他也知道,確實知道,她現在念福音書雖然會感到苦惱,而且非常擔心,——不知是擔心什麼,然而同時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給他聽,儘管她是那麼苦惱,那麼擔心,還是很想——不是給別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給他聽,讓他聽到,而且一定要現在就念——「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一切,從她那興奮的激動中瞭解了這一切……她抑制著自己的感情,強忍住開始念詩篇時迫使她的聲音突然中斷的、喉問的抽噎,繼續往下念《約翰福音》的第十一章。

  就這樣念到第十九節。

  「有好些猶太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他們的兄弟安慰他們。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裡。馬大對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上帝求什麼,上帝也必賜給你。」

  念到這裡,她又停下來了,羞怯地預感到,她的聲音又要發抖,又要突然中斷了……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復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他必復活。耶穌對他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你信這話嗎?馬大說。」

  (索尼婭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氣,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聲懺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

  她又停頓下來了,很快抬起眼來看了看他,但又趕快抑制著自己的感情,接著往下念。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聽著,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望著一邊,沒有轉過臉去。念到了第三十二節。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裡,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他哭,並看見與他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裡悲歎,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裡,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個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來,心情激動地看著她:是的,的確是這樣!她已經渾身發抖,真的是真正的熱病發作了。這是他預料到的。她就要念到最偉大的和聞所未聞的奇跡了,無限的喜悅溢於言表。她的聲音變得像金屬一般響亮;歡樂和喜悅在她的聲音中回蕩,使她的聲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因為她的眼裡發黑了,然而她已經背熟了現在所念的這幾節。念到最後一節:「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她壓低了聲音,激動地、十分強烈地表達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猶太人的懷疑、責難和辱駡,而不一會兒,他們卻像遭到雷擊一樣,大為震驚,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獲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馬上他也會聽到,獲得信仰,是的,是的!

  馬上,立刻,」她幻想著,由於快樂的期待而發抖了。

  「耶穌又心裡悲歎,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啊,他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這個「四」字她念得特別用力。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上帝的榮耀麼。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阿,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說了這些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

  (她興奮地高聲念完了這句話,渾身發抖,而且發冷,仿佛親眼看到了一樣:)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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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譯文據聖經公會印發的《新約全書》一三〇——一三二頁。

  她沒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書,很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就是關於拉撒路復活的全部故事,」她斷斷續續地、嚴肅地低聲說,一動不動地站著,轉過臉去望著一邊,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來看他。她那熱病發作的戰慄還沒有停止。插在歪著的燭臺上的蠟燭頭早已快要熄滅了,在這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裡暗淡地照著一個殺人犯和一個妓女,這兩個人竟奇怪地聚會在一起,一同來讀這本不朽的書。過了五分鐘,或者是過了更長時間。

  「我是來跟你談一件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皺起眉頭,高聲說,說著站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索尼婭默默地抬起眼來看著他。他的目光特別嚴肅,顯示出一種異常堅定的決心。

  「我今天離開了自己的親人,」他說,「離開了母親和妹妹。

  現在我不再去她們那裡了。我跟她們完全斷絕了關係。」

  「為什麼?」好像驚呆了的索尼婭問。不久前與他母親和妹妹的會見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印象。聽說他和她們斷絕了關係,她幾乎感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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