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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二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拉祖米欣醒了,滿腹憂慮,神情嚴肅。這天早晨他心裡突然出現了許多未曾預見到的、使他困惑不解的新問題。以前他從未想到,有什麼時候會像這樣醒來。他想起昨天的事,直到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記得發生了一件對他來說很不平常的事,使他產生了在這以前從未有過的印象,與以前的所有印象都不一樣。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猶如烈火般在他頭腦中燃燒起來的幻想是絕對無法實現的,——顯而易見,它絕不可能實現,因此,他為這幻想感到羞愧,於是他趕快去想別的,去想其他更迫切的要操心的事和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問題,這些都是「該死的昨天」給他遺留下來的。

  他的最可怕的回憶就是,昨天他是多麼「卑鄙,醜惡」,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喝醉了,而是因為,由於愚蠢和倉促間產生妒嫉,竟利用一位姑娘的處境,當著她的面大罵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和義務,而且連他這個人也沒好好地瞭解過。而且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匆忙和輕率地對這個人作出判斷?有誰請他作評判人呢!難道像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樣的人,會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卑鄙的人嗎?可見這個人是有優點的。那麼旅館呢?可說實在的,他怎麼能夠知道,這是家什麼旅館?要知道,他正在準備一套住宅……呸,這一切是多麼卑鄙!他喝醉了,這算什麼辯解的理由?這不過是愚蠢的藉口,會使他顯得更加卑鄙!酒後吐真言,真話都說出來了,「也就是說,他那顆滿懷妒意、粗野無禮的心中所有卑鄙污濁的東西全都吐露出來了!」難道他,拉祖米欣,可以哪怕存一點兒這樣的幻想嗎?與這樣的姑娘相比,他算什麼人呢——他不過是個喝醉了的不安分的傢伙,昨天吹過牛的人。「難道可以作這樣無恥和可笑的對比嗎?」想到這裡,拉祖米欣不禁滿臉通紅了,而突然,好像故意為難似的,就在這一瞬間,他清清楚楚記起,昨天他站在樓梯上對她們說,女房東會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可真讓人太難堪了。他掄起拳頭,對著廚房裡的爐灶猛打了一拳,打傷了自己的手,還打掉了一塊磚頭。

  「當然,」過了一會兒,他帶著某種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語,「當然,現在這些卑鄙的行徑將永遠無法掩飾,也無法改正了……所以,關於這件事,已經沒什麼好想的了,所以我再去她們那裡的時候,一句話也別說……只是履行自己的義務……也是一句話不說,而且……也不請求原諒,什麼也不說,而且……當然,現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穿衣服的時候,他比往常更加細心地察看了自己的衣服。他沒有別的衣服,即使有,也許他也不會穿,「就這樣,故意不穿」。但無論如何再不能不修邊幅、邋裡邋遢了:他無權不尊重別人的感情,讓人家感到受了侮辱,更何況這是一些正需要他的幫助、自己叫他去的人呢。他用刷子仔仔細細刷乾淨自己的衣服。他身上的內衣一向還都過得去;在這方面他是特別愛乾淨的。

  這天早晨他洗臉也洗得很細心,——在娜斯塔西婭那裡找到了一塊肥皂,——洗了頭髮、脖子,特別用心洗了手。要不要刮刮下巴上的短鬍子呢?當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那兒有很好的刀片,還是從紮爾尼岑先生過世後保存下來的),他甚至倔強地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就讓它這樣留著好了!哼,她們會想,我刮鬍子是為了……而且准會這麼想!無論如何不刮!」

  「而……而主要的是,他這麼粗魯,又這麼髒,對人的態度是粗野的;而且……而且,即使他知道,他是,雖然不能說完全是,可他到底是個正派人……嗯,不過,是個正派人,又有什麼可以驕傲的?人人都該作正派人,而且還不僅僅是正派,而……而他畢竟(他記得)幹過這樣的勾當……倒不是說,是不光彩的,可那還不是一樣!……而他曾經有過些什麼樣的想法啊!嗯哼……把這一切跟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放到一起!是呀,見鬼!好吧!哼,我就故意要弄得這麼髒,渾身油污,粗裡粗氣,我才不在乎呢!以後我還是要這樣!……」

  昨夜住在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客廳裡的佐西莫夫進來的時候,正看到他在這樣自言自語。

  佐西莫夫要回家去,臨走匆匆去看了一眼病人。拉祖米欣向他報告說,病人睡得很熟。佐西莫夫吩咐,在他自己醒來以前,不要叫醒他。他答應十點多再來。

  「只要他能待在家裡,」他補充說。「哼,見鬼!醫生說的話病人根本就不聽,你倒試試看,去給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找她們,還是她們上這兒來?」

  「我想,是她們來,」拉祖米欣明白他這樣問的目的,回答說,「而且當然啦,他們要談他們家裡的事。我要走開;作為醫生,你自然比我有更多的權利。」

  「可我也不是神甫;我來看看就走;沒有他們,我的事情也夠多的了。」

  「有件事讓我不放心,」拉祖米欣皺起眉頭,打斷了他的話,「昨天我喝醉了,在路上走著的時候,說漏了嘴,跟他說了些各式各樣的蠢話……各式各樣的……順帶也說了,你擔心,似乎他……有可能害精神病……」

  「昨天你跟兩位女士也說過這種蠢話了吧。」

  「我知道,我很蠢!你要揍我,就揍我一頓吧!怎麼,你當真有什麼堅定不移的想法嗎?」

  「唉,我在胡扯;哪裡有什麼堅定不移的想法!你帶我到他那裡去的時候,自己把他描繪成一個偏執狂患者……嗯,昨天我們還火上加油,也就是說,是你說了些火上加油的話……談起油漆匠的事;說不定他就是為了這件事才發瘋的,你這場談話可真是太好了!我要是確切地知道當時在警察局裡發生的那回事,知道那裡有那麼個壞蛋懷疑他……侮辱了他的話!嗯哼……昨天我就不讓你說這些話了。要知道,這些偏執狂患者都會小題大作,以假當真……從昨天紮苗托夫說的那些話裡,僅就我所記得的,事情已經有一半弄清楚了。啊,對了!我知道這麼一回事,有個四十歲的多疑病患者,因為受不了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每天吃飯的時候嘲笑他,就把那個小男孩給殺死了!他的情況卻是:衣衫襤褸,警察分局局長蠻橫無禮,又碰上發病,再加上這樣的懷疑!這一切都落到了一個發狂的多疑病患者的身上!而且他還有極其強烈、十分獨特的虛榮心!而這也許就正是致病的原因!嗯,不錯,見鬼!……順便說說,這個紮苗托夫當真是個可愛的小孩子,不過,嗯哼,……昨天他不該把這些全都說出來。他這個人說話太不謹慎了!」

  「可他是對誰說的呢?對我和對你,不是嗎?」

  「還有波爾菲裡。」

  「那又怎樣呢,對波爾菲裡說了,又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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