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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不,不是這樣的,媽媽。您沒細看,您一直在哭。由於生了一場大病,他心情很不好,——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唉,這場病啊!會出什麼事,會出什麼事嗎!而且他是怎麼跟你說話啊,杜尼婭!」母親說,一邊怯生生地看看女兒的眼睛,想從眼睛裡看出她心裡的全部想法,因為女兒護著羅佳,這使她獲得了一半安慰:如此看來,女兒原諒了他。

  「我深信,明天他准會改變主意,」她加上一句,想徹底摸透女兒的想法。

  「可我深信,關於這件事……明天他還是會這麼說……」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這是個難題,因為這一點是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現在很怕談起的。杜尼婭走近前去,吻了吻母親。母親默默地緊緊擁抱了她。然後坐下,焦急不安地等著拉祖米欣回來,同時怯生生地注視著女兒,女兒也在等待著,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屋裡踱來踱去,一面在暗自思索著什麼。這樣沉思著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通常的習慣,不知為什麼母親總是怕在這樣的時候打斷她的沉思。

  拉祖米欣酒醉後突然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產生了火熱的愛情,這當然好笑;但是看一看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特別是現在,當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憂鬱而若有所思地在屋裡踱來踱去的時候,也許很多人都會原諒他,更何況他是處於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呢。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十分漂亮,——高高的個兒,身材異常苗條勻稱,強壯有力,而且很自信,——在她的每個姿態中都流露出這種自信,不過這絲毫也不損害她舉止的柔美和優雅。她的臉像她的哥哥,不過甚至可以把她叫作美人兒。她的頭髮是褐色的,比她哥哥的頭髮稍淡一些;眼睛幾乎是黑的,炯炯發光,神情傲慢,但有時,雖然並不是經常的,看上去卻又異常善良。她膚色白皙,但不是病態的蒼白;她的臉光豔照人,嬌豔而健康。她的嘴略小了點兒,紅豔豔的下嘴唇和下巴一起稍稍向前突出,——這是這張美麗的臉上唯一的缺陷,但是也賦予她的臉一種特殊的性格,仿佛使她臉上有了一種傲慢的神態。她臉上的表情總是嚴肅多於快樂,總是好像在沉思默想;然而這張臉是多麼適於微笑,愉快而無憂無慮的、青春的笑容對她來說是多麼合適啊!熱情、坦誠、單純而輕信、正直、像勇士一般強壯有力、又有點兒醉意的拉祖米欣,從未見過類似的女性,對她一見傾心,這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好像老天故意安排下這樣一個機會,讓他第一次看到杜尼婭的時候,恰好是她與哥哥晤面、心中充滿兄妹情誼和歡樂的美好時刻呢。後來他又看到,在她憤怒地回答哥哥無禮的、忘恩負義、冷酷無情的命令時,她的下嘴唇突然顫抖了一下,——

  這時他就再也不能自持了。

  不過,因為他已微帶醉意,不久前在樓梯上脫口而出,說拉斯柯爾尼科夫那個性情古怪的女房東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不但會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而且看來也會嫉妒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那倒是說的實話。儘管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已經四十三歲,她的容貌卻依然保持著昔日的風采,而且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那些直到老年都能保持心情開朗,能給人留下鮮明印象,而且滿懷正直、真誠而熱情的婦女,幾乎總是這樣。咱們附帶說一聲,能夠保持這一切,是即使到了老年也不致失去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頭髮已經開始斑白,漸漸疏稀,細碎的魚尾紋早已爬滿了她的眼角,由於憂慮和痛苦,雙頰已經凹陷和乾癟,但這張臉還是美麗的。這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臉的肖像,不過是二十年以後的肖像,再就是她那並不向前突出的下嘴唇的表情,和女兒的不大一樣。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多情善感,不過不致使人感到肉麻,她膽小,忍讓,可也有一定的限度:很多事情她都能忍讓,對很多事情她都能同意,就連對那些與她的信念相反的事,也是如此,不過總是有這麼一條由正直、原則和絕對不能放棄的信念劃定的界線,無論什麼情況也不能迫使她越過這條界線。

  拉祖米欣走後,整整過了二十分鐘,傳來兩聲輕微然而急促的敲門聲;他回來了。

  「我不進去了,沒有空!」房門打開以後,他匆匆地說,「他睡得很熟,睡得十分香甜,很安靜,上帝保佑,讓他睡上十個鐘頭吧。娜斯塔西婭在他那兒守著;我叫她在我回去以前別出去。現在我去把佐西莫夫拖來,他會向你們報告的,然後你們也睡一會兒;我看得出,你們都累壞了。」

  於是他離開她們,順著走廊走了。

  「一個多麻利和……忠實的青年人啊!」非常高興的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說。

  「看來,是個很好的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懷著幾分熱情回答,又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

  幾乎過了一個鐘頭,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又聽到一下敲門的聲音。兩位婦女都在等著,因為這一次她們都完全相信拉祖米欣的諾言了;真的,他果然把佐西莫夫拖來了。佐西莫夫立刻同意離開酒宴,去看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過他不相信喝醉了的拉祖米欣,到兩位女士這裡來,卻很不樂意,疑慮重重。但是他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滿足,甚至感到快慰:他明白,人家當真是在等著他,就像是在等候一位先知。他整整坐了十分鐘,而且完全說服了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讓她放了心。他說話時懷著異乎尋常的同情心,然而態度拘謹,不知怎的顯得特別嚴肅,完全像一個二十七歲的醫生在重要的諮詢會議上發表意見,沒有一句話離題,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要與這兩位女士建立更密切的私人關係的願望。他一進來就發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光豔照人,立刻竭力根本不去注意她,在會見她們的全部時間裡,只對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一個人說話。這一切使他內心裡獲得極大的滿足。談到病人,他是這樣說的,說是目前病人處於完全令人滿意的狀態。據他觀察,病人的病,除了最近幾個月生活上惡劣的物質條件,還有某些精神因素,「可以說是許多複雜的精神和物質影響的結果,如驚慌、擔心、憂慮、某些想法……以及諸如此類的影響」。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開始特別留心聽著,佐西莫夫對此稍有察覺,於是對這一話題較多地發揮了幾句。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擔心而又怯生生地問:「似乎有點兒懷疑他患了精神病?」對這個問題,他安詳而且面帶坦誠的微笑回答說,他的話被過分誇大了;當然,可以注意到,病人頭腦裡有某種執拗的想法,顯示出偏執狂的症候,——因為他,佐西莫夫,目前正特別注意醫學上這一非常有意思的專科,——不過得記住,幾乎直到今天,病人神智都不大清楚,那麼……當然,他親人們的到來會促使他恢復健康,消除疑慮,使病情根本好轉,「只要能避免再受到新的特殊震動」,他意味深長地補充說。然後他站起來,莊重而親切地告辭,為他送別的是祝福,熱情的感謝,央求,甚至還有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向他伸過來的小手,雖然他並沒請求,她卻主動要和他握手,他出去時對這次訪問異常滿意,對自己就更加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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