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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七

  街道當中停著一輛十分考究、顯然是老爺們坐的四輪馬車,車上套著兩匹灰色的烈馬;車上沒有乘客,車夫也已經從自己座位上下來,站在一旁;有人拉住馬的籠頭。四周擠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幾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提著盞點亮的提燈,彎著腰,用提燈照著馬路上車輪旁邊的什麼東西。大家都在談論,叫喊,歎息;車夫似乎感到困惑不解,不時重複說:

  「真倒楣!上帝啊,真倒楣啊!」

  拉斯柯爾尼科夫盡可能擠進人群,終於看到了那個引起騷亂和好奇的對象。地上躺著一個剛剛被馬踩傷的人,看來已經失去知覺,那人穿得很差,但衣服卻是「高貴的」,渾身是血。臉上、頭上鮮血直淌;臉給踩壞了,皮膚撕破了,已經完全變了樣,看得出來,踩得不輕。

  「天哪!」車夫數數落落地哭著說,「這可叫人怎麼提防啊!要是我把車趕得飛快,要麼是沒喊他,那還可以怪我,可是我趕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大家都看到的:別人怎樣趕,我也怎樣趕。喝醉的人不能點蠟燭——這大家都知道!……我看到他穿馬路的時候搖搖晃晃,差點兒沒有跌倒,——我對他喊了一聲,又喊了一聲,再喊一聲,還勒住了馬;他卻徑直倒到了馬蹄底下!是他故意的嗎,要麼是他已經喝得爛醉了……馬還小,容易受驚,——它們猛一拉,他大喊一聲——

  它們更害怕了……這樣一來,就闖了禍。」

  「事情就是這樣!」人群中有人高聲作證。

  「他是喊過,這是實話,向他喊了三次,」另一個聲音響應。

  「的確是喊了三次,大家都聽到的,」第三個大聲嚷。

  不過車夫並不十分沮喪和驚恐。看得出來,馬車屬￿一個有錢有勢的主人,而他正在什麼地方等著馬車;警察當然要考慮到這個情況,設法順利解決這次車禍。目前要做的是,把受傷的人送到警察分局,然後再送進醫院去。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擠了進來,變下腰,湊得更近一些。

  突然燈光照亮了這個不幸的人的臉;他認出了他。

  「我認識他,我認識!」他完全擠上前去,高聲大喊,「這是位官員,退職的,九等文官,馬爾梅拉多夫!他就住在這兒附近,住在科澤爾的房子裡……趕快去請醫生!我付錢,這就是!」他從口袋裡掏出錢來,給一個警察看。他異常激動不安。

  有人認出了被踩傷的人,警察對此十分滿意。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他們,並且竭力勸說警察趕快把失去知覺的馬爾梅拉多夫抬回家去,他那樣盡心竭力,就像給踩傷的是他的親爹一樣。

  「就在這兒,過去三幢房子,」他急急忙忙地說,「科澤爾的房子,一個很有錢的德國人的房子……剛剛他大概是喝醉了,要回家去。我認識他……他是個酒鬼……他的家就在那裡,有妻子,幾個孩子,還有個女兒。一時半會兒還送不進醫院,可這兒,這幢房子裡大概有個醫生!我付錢,我付錢!……到底有自己人照料,馬上就會進行急救,不然,不等送到醫院,他就會死了……」

  他甚至已經不讓人看到,悄悄地把錢塞到警察手裡;其實事情很明顯,這樣做是合情合理的,無論如何可以就近採取措施,進行急救。把受傷的人抬起來,抬走了;有人自願幫忙。科澤爾的房子離這兒只有三十來步遠。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頭,給人們指路。

  「這邊。往這邊走!上樓梯的時候得頭朝上抬著;轉彎……

  對了!我付錢,我謝謝大家,」他含糊不清地說。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往常一樣,一空下來,立刻雙臂交叉緊緊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間小屋裡踱來踱去,從窗前走到爐子前,然後再走回去,自言自語,不斷地咳嗽。最近她越來越經常和自己的大女兒、十歲的波蓮卡談話,說得越來越多,儘管有很多事情波蓮卡還聽不懂,可是她倒很懂得母親需要什麼,因此總是用自己那雙聰明的大眼睛注視著母親,竭力裝作什麼都懂的樣子。這一次波蓮卡正在給一整天都覺得不舒服的小弟弟脫衣服,讓他躺下睡覺。小男孩等著給他換襯衣,換下來的襯衣要在夜裡洗掉,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伸直兩條小腿,腳後跟緊緊併攏,腳尖往兩邊分開。他在聽媽媽和姐姐說話兒,撅著小嘴,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完全像一個乖孩子臨睡前坐著讓人給脫衣服時通常應有的樣子。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姑娘,穿得完全破破爛爛,正站在屏風旁,等著給她脫衣服。通樓梯的房門開著,這樣可以多少吹散從別的房間裡像波浪般湧來的煙草的煙霧,煙味嗆得那個可憐的、害肺病的女人不停地咳嗽,咳得很久很久,痛苦不堪。這一個星期以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似乎變得更瘦,雙頰上的紅暈也比以前更鮮豔了。

  「你不會相信,你也無法想像,波蓮卡,」她一邊在屋裡走,一邊說,「在我爸爸家裡的時候,我們過的是多麼快樂、多麼闊綽的生活,這個酒鬼害得我好苦,也害了你們大家!我爸爸是位五等文官①,已經差不多是省長了;他只差一步就可以當省長了,所以大家都來拜訪他,說:『伊萬·米哈依洛維奇,我們已經把您看作是我們的省長了。』當我……咳,咳!當我……咳——咳——咳……噢,該死的生活!」她大聲叫喊,雙手抓住胸口,想把痰吐出來,「當我,……唉,在最後一次舞會上……在首席貴族的官邸裡……別茲澤梅利娜婭公爵夫人看到了我,——後來,我嫁給你爸爸的時候,波莉婭,公爵夫人曾為我祝福,——立刻就問:『這是不是在畢業典禮上跳披巾舞的那個可愛的姑娘?』……(破了的地方得縫起來;你去拿針來,照我教你的那樣,這就把它補好,要不,明天……咳!明天……咳——咳——咳!……會破得更大!」她拼命用力喊出來)……「那時候宮廷侍從謝戈利斯基公爵剛從彼得堡來,……跟我跳了馬祖卡舞,第二天就想來向我求婚:可是我婉言謝絕了,說,我的心早已屬￿別人。這個別人就是你的父親,波莉婭;我爸爸非常生氣,……水準備好了嗎?好,把襯衫拿來;襪子呢?……莉達,」她對小女兒說,「這一夜你就不穿襯衣睡吧;隨便睡一夜……把襪子也放到旁邊……一道洗……這個流浪漢怎麼還不回來,醉鬼!他把襯衫都穿得像塊抹布了,全撕破了……最好一道洗掉,省得一連兩夜都得受罪!上帝呀!咳——咳——咳——咳!又咳了!這是怎麼回事!」她大聲叫喊,朝站在穿堂裡的人群望瞭望,望瞭望不知抬著什麼擠進她屋裡來的那些人。「這是什麼?抬的是什麼?上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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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五等文官可以作副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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