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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五

  這是一位年紀已經不輕的先生,拘謹古板,神態莊嚴,臉上的表情給人以謹小慎微、牢騷滿腹的印象,他一進門,先站在門口,帶著令人難受的、毫不掩飾的驚訝神色往四下裡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問:「我這是到了哪裡了?」他懷疑地、甚至故意裝作有點兒驚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樣子,環顧拉斯柯爾尼科夫這間狹小、低矮的「船艙」。他又帶著同樣驚訝的神情把目光轉移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然後凝神注視著他,拉斯柯爾尼科夫沒穿外衣,頭髮散亂,沒洗過臉,躺在一張小得可憐的髒沙發上,也在拿眼睛盯著來人,細細打量他。隨後他又同樣慢條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沒刮過臉、也沒梳過頭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也大膽地用疑問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光景,最後,氣氛發生了小小的變化,而這也是應該預料到的。根據某種、不過是相當明顯的反應,進來的這位先生大概意識到,在這裡,在這間「船艙」裡,過分的威嚴姿態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於是他的態度變得稍微溫和些了,儘管仍然有點兒嚴厲,卻是彬彬有禮地、每一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地問佐西莫夫:

  「這位就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柯爾尼科夫,大學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學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動了動,也許是會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沒去問的拉祖米欣立刻搶先回答了他的話:

  「喏,他就躺在沙發上!您有什麼事?」

  這句不拘禮節的「您有什麼事」可惹惱了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點兒沒有轉過臉去,面對著拉祖米欣,不過還是及時克制住了,隨即趕快又向佐西莫夫回過頭來。

  「這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點了點頭,懶洋洋地說,然後打了個呵欠,不知怎的嘴張得特別大,而且這個張著嘴的姿勢持續的時間也特別長。隨後他從自己坎肩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塊很大的、凸起來的、帶蓋的金表,打開表看了看,又同樣慢騰騰、懶洋洋地把表裝回到口袋裡。

  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著,凝神注視著來客,雖說他這樣看著他,並沒有任何用意。現在他已經轉過臉來,不再看牆紙上那朵奇異的小花了,他的臉看上去異常蒼白,露出異乎尋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剛剛經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或者剛剛經受過一次嚴刑拷打。但是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地越來越引起他的注意,後來使他感到困惑,後來又引起他的懷疑,甚至似乎使他覺得害怕起來。當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說:「這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來,坐到床上,幾乎用挑釁的、然而是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說:

  「對!我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您要幹什麼?」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莊嚴地說:

  「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對您已經不是完全一無所聞了。」

  但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臉上毫無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麼也沒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個名字他完全是頭一次聽到似的。

  「怎麼?難道您至今還未得到任何消息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有點兒不快地問。

  拉斯柯爾尼科夫對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頭上,雙手墊在頭底下,開始望著天花板。盧任的臉上露出煩惱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懷著更強烈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最後他顯然發窘了。

  「我推測,我估計,」他慢吞吞地說,「十多天前,甚至幾乎是兩星期前發出的信……」

  「喂,您為什麼一直站在門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您有話要說,那就請坐吧,不過你們兩位,您和娜斯塔西婭都站在那兒未免太擠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讓開點兒,讓他進來!請進,這是椅子,請到這邊來!擠進來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從桌邊挪開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蓋之間騰出一塊不大的空間,以稍有點兒局促的姿勢坐在那兒,等著客人「擠進」這條夾縫裡來。時機挑得剛好合適,使客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於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絆絆,擠進這塊狹窄的空間。客人來到椅子邊,坐下,懷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過,請您不要覺得難堪,拉祖米欣貿然地說,「羅佳生病已經四天多了,說了三天胡話,現在清醒了過來,甚至吃東西也有胃口了。那邊坐著的是他的醫生,剛給他作了檢查,我是羅佳的同學,從前也是大學生,現在在照看他;所以請不要理會我們,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說什麼,就接著往下說吧。」

  「謝謝你們。不過我的來訪和談話會不會驚動病人呢!」彼得·彼特羅維奇對佐西莫夫說。

  「不一會,」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您甚至能為他排憂解悶,」說罷又打了個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過來了,從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著說,他那不拘禮節的態度讓人感到完全是一種真誠樸實的表現,所以彼得·彼特羅維奇思索了一下以後,鼓起勇氣來了,也許這或多或少是因為這個衣衫襤褸、像個無賴的人自稱是大學生的緣故。

  「令堂……」盧任開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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