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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麼說,他是個作家?」

  「不錯,大尉先生,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裡,大尉先生,這是個多麼不高尚的客人啊……」

  「噯——噯——噯!夠了!我已經跟你說過,說過,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又意味深長地說。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辦事員輕輕點了點頭。

  「……對你說過,最尊敬的拉維紮·伊萬諾芙娜,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這可是最後一次,」中尉接著說。「如果你那裡,在你那個高尚的家庭裡哪怕再發生一次吵鬧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種高雅的說法,追究你本人的責任。聽到了嗎?

  這麼說,那個文學家,那個作家,因為後襟給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裡』拿走了五個盧布,是嗎?哼,去他媽的,這些作家!」他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投來輕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飯館裡也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吃了飯,不想給錢;『我,』他說,『為此要寫篇文章諷刺你們』。上星期輪船上也有這麼一個,用最下流的話罵一個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屬,罵他的夫人和女兒。前兩天還有一個讓人從糖果點心店裡給轟了出去。瞧,作家,文學家,大學生,還有什麼喉舌……他們這號人都是什麼德性!呸!你回去吧!我會親自去你那裡看看……到那時你可得當心!聽到了嗎!」

  露意紮·伊萬諾芙娜急忙殷勤地對著四面八方行屈膝禮,邊行禮,邊後退,一直退到門口;但是在門口,她的屁股撞了一個儀錶堂堂的警官,他面部神情坦率,開朗,充滿朝氣,留著十分漂亮、濃密的淡黃色絡腮鬍子。這就是分局局長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紮·伊萬諾芙娜連忙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膝蓋幾乎碰到地板上,於是邁著小碎步,仿佛跳躍著跑出了辦公室。

  「又是雷聲隆隆,雷電交加,又刮起了旋風,颶風!」尼科季姆·福米奇親切而友好地對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說,「又大動肝火,大發雷霆了!還在樓梯上我就聽見了。」

  「是啊,怎麼呢!」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以高貴的氣度漫不經心地說(他甚至不是說怎麼呢,不知怎的,說成了:『是啊—咋麼——呢!』),一邊說,一邊拿著些公文向另一張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氣活現地扭動著肩膀,邁哪邊的腳,肩膀就往哪邊歪,「喏,請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學生,就是說,從前是大學生,不肯還錢,立了借據,也不搬走,人家不斷控告他,他卻對我當著他的面抽煙表示不滿!自己的行為下—流—卑鄙,可是瞧,請您瞧瞧他吧:現在他這副模樣兒多討人喜歡!」

  「貧窮不是罪惡,朋友,這又有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氣暴躁,受不了別人的氣。大概他讓您受了什麼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氣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去,繼續往下說,「不過您這就不對了:我告訴您,他是個極—其—高尚的人,不過脾氣暴躁,是個火藥桶!冒起火來,發一通脾氣,脾氣發完了——也就沒事了!全都過去了!歸根到底,他有一顆金子樣的心!在團裡大家給他取了個綽號,管他叫:『火藥桶中尉』……」

  「而且是個多好的—團—啊!」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局長的話滿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滿意,不過他一直還在生氣。

  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想對他們大家說幾句讓人非常愉快的話。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說,「請您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麼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請求他原諒。我是個有病的窮大學生,貧窮壓垮(他就是這麼說的:『壓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學生,現在我連生活都無法維持,不過我會得到錢的……×省有我的母親和妹妹……她們會給我寄錢來,我……一定會把錢還清。我的房東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不過因為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三個多月沒繳房租,她氣壞了,連午飯也不給我送來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這是張什麼借據!現在她憑這張借據向我討債,可是我怎麼還她呢,請您想想看吧!……」

  「這可不是我們的事……」辦事員又插嘴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不過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接住話茬說,不是對著辦事員,而是一直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不過也竭力試圖對著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儘管後者固執地裝出一副在翻尋公文的樣子,而且輕蔑地不理睬他,「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住在她那兒將近三年了,從外省一來到這裡就住在她那兒,早先……早先……不過,為什麼我不承認呢,一開始我答應過,要娶她的女兒,只是口頭上答應的,並沒有約束力……這是個小姑娘……不過,我甚至也喜歡她,……雖說我並不愛她……總而言之,年輕嘛,也就是,我是想說,當時女房東肯讓我賒帳,讓我賒了不少帳,在某種程度上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很輕率……」

  「先生,根本沒要求您談這些隱私,再說也沒有時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斷了他,但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性急地不讓他再說下去,儘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說話十分吃力。

  「可是對不起,請允許我,或多或少,把話說完……是怎麼回事……我也……雖然,說這些是多餘的,我同意您的意見,——可是一年前這個姑娘害傷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兒的房客,而女房東自從搬進現在這套住房,就對我說……而且是很友好地說,……她完全相信我……不過我是不是願意給她立一張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呢,她認為我一共欠了她這麼多錢。請等一等:她正是這麼說的,說是只要我給她立這麼一張借據,她就又會賒帳給我,賒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時候,無論什麼時候她也——這是她親口說的,——不會利用這張借據,直到我自己還清欠她的錢……可是瞧,現在,正當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沒有飯吃的時候,她卻來告狀討債了……現在叫我說什麼呢?」

  「這都是些令人感動的細節,先生,與我們毫不相干,」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必須作出書面答覆和保證,至於您怎麼戀愛以及所有這些悲劇性的故事,跟我們毫無關係」。

  「唉,你真是……殘酷無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說,說著坐到桌邊,也開始簽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慚愧了。

  「請寫吧,」辦事員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寫什麼?」他不知怎的特別粗暴地問。

  「我說,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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