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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並沒大聲嚷嚷,而是平心靜氣地說話,您卻對我大喊大叫;可我是個大學生,不允許別人對我高聲叫嚷。」

  副局長氣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嘴裡只是飛出一些唾沫。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請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機關裡。不要出——出——

  言不遜,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裡,」拉斯柯爾尼科夫高聲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還在抽煙,可見您不尊重我們大家。」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完這些,心裡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

  辦事員面帶微笑瞅著他們兩個。性情暴躁的中尉顯然無言以對。

  「這不關您的事!」最後他高聲叫嚷,聲音高得有點兒不自然,「現在請提出向您要求的書面答覆。讓他看看,亞歷山大·格裡戈裡耶維奇。有告您的狀子!您不還錢!瞧,好一頭雄鷹,好神氣啊!」

  但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不再聽了,急忙一把拿過訴狀,趕緊尋找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看懂。

  「這是什麼?」他問那個辦事員。

  「這是憑藉據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須或者付清全部欠款,連同訴訟費、逾期不還的罰款以及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面答覆,說明什麼時候可以還清欠款,同時承擔義務:在還清債務之前不離開首都,也不得變賣和隱藏自己的財產。債權人卻可以變賣您的財產,並依法控告您。」

  「可我……沒欠任何人的錢啊!」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收到一張逾期未還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要求追索這筆欠款;這張借據是您於九個月前交給八等文官的太太、紮爾尼岑娜寡婦的,後來又從紮爾尼岑娜寡婦手裡轉讓給了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請您來作答覆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東嗎?」

  「是女房東,那又怎麼呢?」

  辦事員面帶同情和寬容的微笑看著他,同時又有點兒洋洋得意的樣子,仿佛是在看著一個涉世未深,剛剛經受鍛煉的雛兒,問:「現在你自我感覺如何?」但是現在什麼借據啦,什麼追索欠款啦,這些與他有什麼相干,關他什麼事呢!現在這也值得擔心,甚至值得注意嗎!他站在那兒,在看,在聽,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問題,但是做這一切都是無意識地。保全自己,獲得了勝利,擺脫了千鈞一髮的危險而得救,——這就是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覺到了這一勝利,既用不到有什麼預見,也不必作什麼分析,無須對未來進行猜測,也無須尋找什麼謎底,不再懷疑什麼,再沒有任何問題。

  這是充滿歡樂的時刻,這歡樂是直覺的,純屬動物本能的歡樂。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辦公室裡發生了一件猶如電閃雷鳴的事情。那個因為有人膽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驚的中尉,余怒未消,氣得面紅耳赤,顯然,他想維護自己受到傷害的尊嚴,竟對那個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駡,而她,從他一進來,就面帶極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著他。

  「你這個不三不四的下流貨!」他突然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經出去了),「昨天夜裡你那裡出了什麼事?啊?又是丟人的醜事,吵吵鬧鬧,都鬧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進感化院嗎!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不是已經警告過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決不寬恕!可你又,又,你這個不可救藥的下流貨!」

  拉斯柯爾尼科夫驚奇地望著讓人這麼無禮痛駡的胖太太,連他手裡的紙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奧妙,對這件事甚至感到太滿意了。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經好像都在跳動。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不安地說,但是馬上住了口,想等待時機,因為根據他的經驗,要制止這個大發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強制的辦法。

  至於那個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讓雷電交加似的大罵嚇得簌簌發抖;可是,怪事:對她罵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親切,她對那個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來越迷人了。她邁著小碎步在原地轉動著,不停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許她插嘴的機會,而且終於等到了。

  「我那兒沒有什麼吵鬧,也沒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說個不停,好似許多豌豆撒落下來,雖然俄語說得還流利,可是帶著很重的德國口音,「什麼,什麼丟人的醜事也沒有,他們來的時候都已經喝醉了,我把這事全都告訴您,大尉先生,我沒有錯……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對人的態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總是,我自己總是不希望發生任何吵鬧打架的事。可他們來的時候就完全醉了,後來又要了三瓶,後來有一個抬起腳來,用腳彈鋼琴,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裡,這太不像話了,他把鋼琴加茨①弄壞了,這完全,完全沒有風度,我說。可是他抓起一個酒瓶,用酒瓶從背後打人,逢人就打。

  我趕緊去叫管院子的,卡爾來了,他抓住卡爾,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還打了我五記耳光。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裡這太不禮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來。他打開沖著運河的窗戶,對著窗戶像頭小豬樣尖叫;這真丟人哪。怎麼能對著窗戶,沖著街上像頭小豬樣尖叫呢?呸——呸——呸!卡爾從背後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從窗口拖開了,這時,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澤因·羅克②撕破了。於是他大喊大叫,說曼·穆斯③賠他十五盧布。大尉先生,我自己給了他五個盧布,賠他的澤因·羅克。這是個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總是惹事生非!他說,我要蓋德留克特④長篇諷刺文章罵您,因為我在所有報紙上都能寫文章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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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文ganz的音譯,「完全」之意。
  ②德文Sein Rock的音譯,他的「燕尾服」之意。
  ③德文man mus的音譯,「人們應該」之意。
  ④德文drücken的音譯,「付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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